刘成章:《安塞腰鼓》的出世

《安塞腰鼓》的出世 

文/刘成章

1986年秋,我坐在陕西千阳县城关镇政府一间临公路的小屋子里,花了半上午时间,写成了《安塞腰鼓》。其时正好有同来扶贫的省委宣传部青年干部到我处闲聊,他看了后认为作品开篇的三个字显得累赘,我觉得这意见很好,就把它删掉了。而在我,此文就像我写出的其他散文一样,因此并没有特别的激动和特别的欣喜。大约半个月后,经编辑丛培香女士之手,文章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出来了。

说到这篇短文的写作情况,是很值得回味一下的。

早在1977年,我即被安塞腰鼓深深震撼了。那时我在延安歌舞剧团工作。一天,团里从安塞县请了一些作为腰鼓手的农民后生,让他们给舞蹈演员传授打法,剧团简陋的黄土院子就是教学场所。那天我正在写东西,根本没兴趣去看。还是在出门上厕所时,无意瞟了那么一眼。但这一瞟就放不下了,觉得那些农民后生简直神透了,他们舞臂啸风,踢腿喷火,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扑打着我,点燃着我。那是一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剧烈的艺术体验。可我们剧团那几十号基本功很过硬的专业舞蹈演员,却硬是没有一个能学会的。后来经过好几年的练习,虽也能踢打起来,却和安塞农民后生的踢打大相径庭。这些舞蹈演员根本踢打不出那样的气势和味道,最终知趣而绝望地放弃了。从此我得出一个结论,安塞腰鼓是安塞农民骨头里生出的艺术,没有那样的骨头,你休想学会。我不知这样的结论对不对,反正,我是被安塞腰鼓彻底征服了。但在此后的八九年时间里,我从来没有想到把它写一写。不过,这八九年,我艺术创作的子宫并没有空着,而隐隐包裹的就是它。

一个小小生命的孕育期,居然有八九年!

它的分娩其实也是很偶然的。1986年,为了样书的事情,我和《人民日报》的丛培香女士有了联系。我先给她寄了一篇以千阳重视教育为内容的文章,她认为没写好,将文章退了回来,让我另写一篇。我忽然想到可以写写安塞腰鼓。怎么写呢?我不想走一般路子,比如先写安塞,安塞的自然风光,再写看腰鼓表演,接着写安塞腰鼓的历史传说,尔后再写安塞县近半青年都会打腰鼓,甚至连上小学的六七岁的娃娃都会打,其中还写上专业舞蹈演员如何学不会,等等。我觉得这样写诚然省力,却是一种没出息的写法。我曾看过一篇外国的写花朵开放的散文,受其启发,我决定把以上那些信手拈来的东西甩开、扔远,视之为庸物,而只留下观看安塞腰鼓表演的一小段,正面描写它。后来每当我想起来都觉脑门子发紧,觉得自己那时有点太冒失了,简直是给自己出了一道最难的难题,成功的把握几乎为零。但奇怪的是,当年写作时却一点没有费力,只觉得各种词儿像泉水一样从脑子里咕嘟咕嘟往外冒,一气便呵成了。写的时候我甚至还借鉴了《阿房宫赋》的修辞方法:排比、比喻、本体和喻体的倒置,具体如“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扰扰,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事实证明也是借鉴对了。

我在陕北生活多年。陕北以她的山河五谷养育了我,我在陕北发现了无数闪闪发光、夺人魂魄的人类美质,因此当我决定此生以写作为业的时候,我就立誓,要长时间地写陕北,要把陕北那些令人感动的地方统统挖掘在世人面前。而在写《安塞腰鼓》之前,我已接连写了好几篇颇有影响的文章,如《转九曲》《高跟鞋,响过绥德街头》等。这些文章不但使陕北骄傲地在新时期美的视野中踏出一方天地,而且都贯穿着一条红线,那就是讴歌改革开放。那个时期,我满脑子都是改革开放。因为天地的巨大变化给我个人和国家都带来了希望,我对改革开放充满了热情。同时,我多年写诗、读诗的经验,或者作为思想积淀,或者作为艺术积淀,都构成了作品的坚实基础。

但重要的恐怕还在于,我动笔时的思维处于一种自由状态、沸腾状态,几乎像风一样自由、水一样沸腾。这状态太重要了。我在网上看到关于《安塞腰鼓》的许多评论文章,许多教案,见仁见智,分析出此文的无数好处,并且特别强调了此文主题的多义性。但我回忆,在当年写作的时候,根本不曾想到这些。这一切,全都是在那种状态中几乎是下意识地涂写出来的。我觉得,作家必须敏感于这种状态出现的时机,并奋力抓住。抓住它,就等于抓住了自己最高质量的心血。如果错过它,比方让我三五年后或者现在再写《安塞腰鼓》,那是断然写不出来的。


(作者简介:刘成章,当代诗人、散文家,陕西省延安市人。1937年出生,1961年毕业于陕西师大中文系,中学时代就开始了文学创作,高中写诗,然后转写词,后写了戏剧,再写散文。曾任该系助教、延安歌舞剧团编剧、《文学家》主编,陕西人民出版社文艺部副主任、陕西省出版总社副社长。现任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常务理事,一级作家。主要成就首届鲁迅文学奖《羊想云彩》,陕西省双五文学奖特别奖等。代表作品《羊想云彩》《安塞腰鼓》等,其中《安塞腰鼓》入选八年级人教版上册3课、六年级冀教版29课及六年级苏教版14课。)

附:

安塞腰鼓

文/刘成章

一群茂腾腾的后生。

他们的身后是一片高粱地。他们朴实得就像那片高粱。

咝溜溜的南风吹动了高粱叶子,也吹动了他们的衣衫。

他们的神情沉稳而安静。紧贴在他们身体一侧的腰鼓,呆呆的,似乎从来不曾响过。

但是:

看!——

一捶起来就发狠了,忘情了,没命了!百十个斜背响鼓的后生,如百十块被强震不断击起的石头,狂舞在你的面前。骤雨一样,是急促的鼓点;旋风一样,是飞扬的流苏;乱蛙一样,是蹦跳的脚步;火花一样,是闪射的瞳仁;斗虎一样,是强健的风姿。黄土高原上,爆出一场多么壮阔、多么豪放、多么火烈的舞蹈哇——安塞腰鼓!

这腰鼓,使冰冷的空气立即变得燥热了,使恬静的阳光立即变得飞溅了,使困倦的世界立即变得亢奋了。

使人想起: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

使人想起:千里的雷声万里的闪!

使人想起:晦暗了又明晰、明晰了又晦暗、尔后最终永远明晰了的大彻大悟!

容不得束缚,容不得羁绊,容不得闭塞。是挣脱了、冲破了、撞开了的那么一股劲!

好一个安塞腰鼓!

百十个腰鼓发出的沉重响声,碰撞在四野长着酸枣树的山崖上,山崖蓦然变成牛皮鼓面了,只听见隆隆,隆隆,隆隆。

百十个腰鼓发出的沉重响声,碰撞在遗落了一切冗杂的观众的心上,观众的心也蓦然变成牛皮鼓面了,也是隆隆,隆隆,隆隆。

隆隆隆隆的豪壮的抒情,隆隆隆隆的严峻的思索,隆隆隆隆的犁尖翻起的杂着草根的土浪,隆隆隆隆的阵痛的发生和排解……

好一个安塞腰鼓!

后生们的胳膊、腿、全身,有力地搏击着,急速地搏击着,大起大落地搏击着。它震撼着你,烧灼着你,威逼着你。它使你从来没有如此鲜明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活跃和强盛。它使你惊异于那农民衣着包裹着的躯体,那消化着红豆角老南瓜的躯体,居然可以释放出那么奇伟磅礴的能量!

黄土高原啊,你生养了这些元气淋漓的后生;也只有你,才能承受如此惊心动魄的搏击! [9]

多水的江南是易碎的玻璃,在那儿,打不得这样的腰鼓。

除了黄土高原,哪里再有这么厚这么厚的土层啊!

好一个黄土高原!好一个安塞腰鼓!

每一个舞姿都充满了力量。每一个舞姿都呼呼作响。每一个舞姿都是光与影的匆匆变幻。每一个舞姿都使人战栗在浓烈的艺术享受中,使人叹为观止。

好一个痛快了山河,蓬勃了想象力的安塞腰鼓!

愈捶愈烈!形体成了沉重而又纷飞的思绪!

愈捶愈烈!思绪中不存任何隐秘!

愈捶愈烈!痛苦和欢乐,生活和梦幻,摆脱和追求,都在这舞姿和鼓点中,交织!旋转!凝聚!奔突!辐射!翻飞!升华!人,成了茫茫一片;声,成了茫茫一片……

当它戛然而止的时候,世界出奇的寂静,以致使人感到对她十分陌生了。

简直像来到另一个星球。

耳畔是一声渺远的鸡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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