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笔记:很像我妈

梁东方

开车经过太仓双凤附近的时候,在一个红绿灯路口,无意间看见路边有一个推着车子的女人在等着过路口。一瞥之间,我的目光就定住了:光洁的面庞,双眼皮的大眼睛有了皱纹却依然有年轻时候的美丽。那种温和平静的仪态,那种生于贫寒、终生劳作却依旧难掩高洁的自然气质,都很像!只是她的嘴大了一些,从鼻子向上可以说很像很像,像的是那种清水出芙蓉的气质,是那种美丽娴静的羞红,是那种任劳任怨的朴实。

多少年来,从未见过一个像是我的母亲的人。今天得见,却只有一瞬。只有一瞬,我不错眼珠地看,充分利用行车过程中所允许的最大限度、最长时间,直到不得不扭回头来重新看前面的路。

车流滚滚,前后的车辆不容你戛然而止;车流滚滚,前后的车辆不容你再看一眼。奔忙的世界一直在奔忙,不容任何一个人稍有迟缓。

怎么也想不到,重逢就只是这样一瞬。就这样,在母亲去世26年以后终于又有了匆匆一瞥的机缘,机缘却又短暂得比昙花一现更其倏忽,更其不可抓摸。

如果不是开车,我一定会跟着她走,一定会和她说话,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和她说,使她将自己的言谈容貌尽量长久地固定在我眼前。一直到她怀疑了我的目的,一直到我不得不解释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我会放下所有的矜持,放下从来都觉着是必要的尊严,只以能和她说话,能和她同行,能始终看到她为目的。那样的结果也许是很快就发现了“破绽”,发现了更多不像的地方,自己就作罢;也许是发现了更多的像,也许声音还像,举止还像,和我说话的态度还像……那又会怎么样!

不管怎样都将是失望。

这是亲人永别以后的必然。

但是,但是在失望的背景里,这样一定程度上的重逢总归是一种弥补,是一种有胜于无的幻象。幻象能在人间真实地出现,本身就是奇迹,就是上天为了给予永失亲人的人的抚慰。这样的抚慰飘忽不定,几十年也未必有,有的可能也仅仅就是这样一瞬,让你似有若无、无法确认,其实便已经是最佳。

它再次打开了我们似乎已经关闭了的回忆闸门,再次让你走进了永别的亲人的怀抱……

据说,在同一个民族中,任何一个人都会有与之相像者。身材和相貌、气质和谈吐,乃至习惯动作和穿衣打扮。这样的相像者可能同时同地,更可能不同时不同地,在不一样的时空里,只有亲人,只有始终思念着亲人的人,才可能会与其相仿者遭遇。

不得不承认,所有的相遇不过是我们心中的镜像在现实里不由自主地寻找对应的结果,所有的相仿也不过是我们昼思夜想的自然而然的归宿。一如那种寻找特型演员式的模仿秀参与者们的绝对相像是不存在的一样,靠着个人浮萍一样的人生轨迹,再次在尘世上与永去了的亲人相遇的可能也断然不会再有。能有几分像,能在某个姿态里看见音容笑容的旧影,便已经足以安慰我们悲苦的心吧。

我们由这样不可抓摸的相遇而再次真切地与永别的亲人在心灵上的团聚,才是所有这样可遇不可求的相遇之上的真谛。

我已经远远超过了母亲人生的年纪。只有当自己年长之后才会明白,以前那种觉着长辈岁数大了,就应该有无所不能的承受力,就什么也不怕,就任何事都能想得开,就想当然地能怎么怎么样的想法的幼稚。任何年龄的人,内心都是柔软的,都需要呵护,都需要无微不至的爱。而在任何年龄上永去的亲人,都在这样渴望着你的呵护关爱而不得中永去了!

我自己至今依然觉着自己和年轻的时候的内心并无不同,偶然还有少年的时候、童年的时候的软弱和依赖,还有不愿意承担的躲避和逃离,还有不能承受痛苦与委屈的唏嘘和感叹。当年母亲在比现在的自己还年轻很多的时候一步步跌入黑暗的深渊的时候的无助与恐惧,也就完全可想而知了!那个时候,我们除了无能为力,又给予了她什么呢!

何其痛哉!何其苦也!

人生,终究是充满了遗憾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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