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其中吟趣斜(三)
二、近体诗阴阳说
知道了“四声”后,我们开始明白,合理安排“四声”可以让我们的语言跌宕有致。作为一首旋律来说,需要的主要是两大元素,即“音高”和“节奏”,现在“音高”的元素有了,我们如何安排“节奏”来让我们的语言成为旋律呢?王力《古汉语通论》言“中国文人很早就有意识地运用声调的交互,主要是平仄的交互,来寻求声律的美。但是,平仄的交互作为一种规则固定下来,则是从近体诗开始的。”王力这段话解释了“近体诗”是国人探索“旋律”的一个重要成果。国人在追求“音高”与“节奏”的合理安排中,产生了“格律”(前章谈到过,“格”为“长短之姿”、“律”为“深浅之态”,斯即“音高”与“节奏”),所以,要领略汉语言的音乐旋律之美,须从“近体诗”起步。
学、讲近体诗之格律,常从四个平仄标准句式入手,旁征博引、深入浅出于“粘对、押韵、对仗、拗救”等,以达到“知其然”的目的。《松颜诗话》尝试用中国“阴阳”学说相关理论做指导,探寻近体诗的格律形成原因,以求达到“知其所以然”,并希望由此让初学诗者不用死记标准句式及其各种规律,亦能自行推导和规划出近体诗的种种基本格律(包括平仄句式)。
(一)、近体诗诗律研究简述
对于近体诗诗律的研究论著极多,但如同启功先生所言:“如果问这些规律是怎样形成的,或者问古典诗文为什么有这样的规律,则还有待于许多方面的帮助来进一步探索,现在只能摆出它们的'当然’还不能讲透它们的'所以然’。”《松颜诗话》以阴阳规律为切入点,尝试研究揭示诗律的“所以然”。
(二)、《松颜诗话》通过阴阳理论对近体诗格律的研究
1、近体诗格律平仄的阴阳判定
平仄为近体诗最重要的格律条件,并且平仄事关阴阳,旨为古今常识,然孰为阴孰为阳,前人鲜有明言。至于论及“平上去入”各分阴阳,所论虽多,仍无助平仄对阴阳的判定。刘大白《白屋说诗》言“中国文的诗中,是应该以平声为扬,仄声为抑的”。所谓“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幼学琼林》),“阳,扬也”(《释名》)。根据以上可知:平声为阳,仄声为阴(平中的阴平、阳平等,是另外一个层次的阴阳问题)。
2、近体诗为什么规定只押平声韵的思考和解释
上文已言“平声为阳,仄声为阴”,近体诗只允许押平声韵,应是国人“喜阳”的充分体现。国人规定近体诗只押平声韵,且每一句中除开韵字之外不允许“孤平”出现,给予“阳”更多的偏爱。这直接导致了在近体诗中,纵然平仄相谐,一般情况下平声基本略多于仄声。此外,笔者以《白香词谱》为准,统计其所载100词谱,发现标格下,平声多于仄声的词牌达61%,仄声多于平声的有27%,平仄相等的占12%,仍然符合上述规律。词为“诗余”,可为一证。
3、借助阴阳理论,对近体诗标准格律句式的推导
(1).近体诗格律标准句式的推导须以三言为基础展开
一言诗作为诗体兴起,从未有过;二言诗自《弹歌》之后再无继作,昙花一现;而三言诗,今已公认始于上古,是中国最早的诗体之一。今人研究三言诗的论文颇多,均认为三言诗贯穿了整个古代诗歌史,可视作“五、七言诗”等各诗体的“三字尾”,且对“五、七言诗”等各诗体的产生影响极大(周远斌《论三言诗》等)。本文认为,《道德经》“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即是对三言诗上述意义的最好诠释。
事实证明,任选近体诗一首,都可看到每句最后三字恰是该句的最基本最核心的表达,如杜牧《清明》:雨纷纷,欲断魂。何处有,杏花村。再如李白《望庐山瀑布》:生紫烟,挂前川。三千尺,落九天。再如王维《鸟鸣涧》:桂花落,春山空。惊山鸟,春涧中。上述例子不胜枚举。所谓“三生万物”,五、七言确实是在每句最后三字基础之上修饰衍生变化而来。
鉴于上述,推导近体诗的标准格律句式,应该从三言开始。
(2).借助阴阳理论,对近体诗五、七言标准格律句式的具体推导方法
以太极的阴阳分布规律看三言诗,则三言诗的平仄分布要符合阴阳规律的话,应当为:“平仄仄”(即阳阴阴,此类转化特性下文均不再标注)、“平平仄”、“仄仄平”和“仄平平”四种句式(因为太极之中阴阳不是各占一半,也不会间隔分布,所以三言之中的平仄分布不可能出现“仄平仄”抑或“平仄平”方式)。按照《老子》“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平衡理论,倘若以三言诗为本源起始来增变成为五言诗,自然只能在“平仄仄”之前(不可能之后,因为三是生万物的基础),加以“平平”(不可能加仄仄,因为本身仄已多于平),得出新的阴阳相对平衡的句式:“平平平仄仄。”同理,“平平仄”递增为“仄仄平平仄”;“仄仄平”递增为“平平仄仄平”;“仄平平”递增为“仄仄仄平平”。至此,近体诗五言的四个标准句式已然推出,并不可能有第五种标准句式出现。至于在五言格律诗之上如何推导七言格律诗,以此类推,无须赘言。
上述原创推导方法,以图辅翼,指诸掌也:
1.平平仄 如图:
√合乎太极
2.平仄仄 如图:
√合乎太极
3.平仄平 如图 :
X不合乎太极
4.仄平仄 如图:
X不合乎太极
5.仄仄平 如图:
√合乎太极
6.仄平平 如图:
√合乎太极
7.平平平 如图:
X不合乎太极
8.仄仄仄 如图:
X不合乎太极
4.近体诗为什么“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及为什么可以“拗救”问题的思考和解释
其一,古人创作近体诗,并非死守四种标准句,这就带来对非标准句式的合律句的判定问题。《庄子·天运》言“一清一浊,朋阳调和,流光其声……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充分说明美声之道是源于阴阳的起伏调和。但是要知道近体诗的阴阳(平仄)起伏如何调和,必须先要知道近体诗的节奏。五、七言近体诗的节奏,一般公认为“(二)二三”结构或“(二)二二一”结构,虽然前者强调“三字尾”,后者强调韵字,但是二者都共同认可了近体诗主要以两个字音构成一个节奏。近体诗每个音节的第二字,也即五七言的第二、四、六字,我们称之为“节奏点”。在节奏点上,只有规定平仄相间,才能基本保证生生不息的阴阳交感起伏(上文推导的标准句式的平仄相间,是相对更加严格的标格)。
其二,《老子》“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明确指出阴阳平衡与阴阳变化赖于可阴可阳的“冲气”调和。上文谈到,在二、四、六节奏点上已经保证了基本的“阴阳相错,四维乃通”,那么赋予一、三、五以“冲气”可平可仄的特征,可使得近体诗不再拘泥于四种标准句式,得以在阴阳大致平和的前提下,丰富多彩。
其三,“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只是相对而言。王力先生也言“一三五不一定可以不论,二四六不一定要分明”。其实,只要明白“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的阴阳互根,那么近体诗单句中只要不出现“孤平”、“孤仄”(孤阴不长独阳不生),即可大致懂得拗句的“自救”原理了。至于“互救”,则从联句中看两句间的阴阳互调即可(拗救,尤其是互救,不属于常规格律范畴,故不做深入研究)。
5.近体诗相对与相粘问题的思考和解释
相对与相粘,简而言之,仍然是在节奏点及诗句结构上追求联内部与联之间阴阳的往复回环、对立协调。王力先生言“粘对的作用,是使声调多样化。如果不对,上下两句的平仄就雷同了;如果不粘,前后两联的平仄又雷同了”,说的就是阴阳变化与调和的问题。值得注意的是,转句与承句规定相粘,是近体诗内容与形式的一种完美互补,因为转句在内容上将对承句转向,形式上却是阴阳与承句相粘合。
6.近体诗为什么定制于“五、七言”及“四、八句”的思考和解释
其一,奇数为阳,偶数为阴,五、七言之于四、八句,即是一个阴阳的相对平衡。其二,关于古代诗歌为什么发展到近体诗后普遍认同并采用五、七言。本文认为,按照《说文解字》“五,阴阳在天地间交午也”。且不言“五”之本义如何(下文言“七”亦然),古人眼中,“五”应当代表阴阳在天地间的一种交错相融循环。由此思考,古人很早就有五行学说,并大约在秦汉时期完成五行学说与阴阳学说的合流,解释天地万物。董仲舒《春秋繁露·五行相生》言“天地之气,合而为一,分为阴阳,判为四时,列为五行”,即是以合流的阴阳五行学说描绘古人的世界观。阴阳二气基础之上的五行,派生了五气、五时、五脏、五方、五色等对应体系,而“五音”恰好是其中之一。《礼记》言“声成文谓之音。音之数五”,《周礼·春官》言“皆文之以五声,宫商角徵羽”,皆说明“五音”与“文”的关系紧密。由此看来,古人设定近体诗以五言来包容平仄阴阳诸字,不是偶然。
其二,《说文解字》“七,阳之正也”段玉裁注曰“易之正也”,都强调了“七”在阴阳理论中的“正”义。《周易》“反复其道,七日来复”,“七”在文化中是最玄的一个。今人研究总结“七”的文章涉及面极广,诸如《圣经》言“天地万物在七日之内造成”,人短期记忆容量最大为七,张仲景言“七日自愈”,溶液酸碱值由pH7界定,七彩、七情、七曜、七体,明儒郎瑛言“天之道唯七”等,数不胜数。而中国“七音”(五音加变商、变徵)与西方的“七音阶”恰为其中之一,共同体现了“阳之正”的“七”于音律之重要,《三五历记》言“数起于一,主于三,成于五,盛于七”七言成为近体诗定格之一,绝非偶然。
综上所述,五言的制订,事关阴阳易理,故我们推论近体诗绝句之四句,律诗之八句,也是取寓于阴阳理论的“四象”“八卦”。简而言之,五、七言与四、八句,适宜布置平仄在相对平衡前提下的各种组合变化,以对应古人眼中平和的自然界阴阳分布规律,以充分体现古人对“天人合一”的追求。
(三)、结语
1、大道至简。平仄律的“长短说”、“轻重说”、“抑扬说”等归根结底无非“阴阳”。如本文所述,近体诗之格律,绝非偶然约定俗成的形式,亦非沈约等人的个体性一时兴起之创作,而是水到渠成于中国最具特色的阴阳文化,是阴阳理论的总结与升华。阴阳的种种规律渗透显现于近体诗格律的方方面面,成就了近体诗于形式体裁上对“天人合一”的完美追求。
2、“二二二一”结构,对于创作与吟咏,皆有意义。
首先,最后的“一”是韵字,是声音感情的范围,是所谓“道生一”的“诗道”。由这个韵字的情感,生出词语,形成“三字尾”,成为基调发展成为诗句,就是所谓“二生三,三生万物”。这也说明,作诗要选好韵,要站稳“三字尾”。
其次,这个结构让我们清楚了常规的诗句节奏。“二、四、六”字要相对“一、三、五”字拖长,“韵字”要拖长,“三字尾”要拖长(入声字除外)。
3、格律可以帮助我们判断一些诗句的字词发音,避免读错或者记错,避免吟诵时贻笑大方。
例一:《池州翠微亭》岳飞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向翠微。
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根据近体诗格律,“转句”明显把原诗记错了,应该是“好水好山看不足”,这样才是单句内部的“阴阳起伏”和与承句的“相粘”。而且,“看”读阴平,否则“看不足”是“三仄脚”了。
例二:《石灰吟》于谦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这例仍然是转句记错原诗,当为“碎骨粉身浑不怕”,道理同上。
例三:秦观《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词作亦然,“两情若是长久时”明显记错,当为“两情若是久长时”。
例四:浪淘沙李煜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
同理,“落花流水春去也”记错,当为“流水落花春去也”。
例五:王昌龄《出塞》“不教胡马度阴山”,“教”读阴平。
例六: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高处不胜寒”,“胜”读阴平。
例七:杜牧《过魏文贞公宅》“可怜贞观太平后”,“观”读去声。贞观的读音,一直争论,杜牧此诗即可定论。杜甫《复愁十二首其七》“贞观铜牙弩”;白居易《开成大行皇帝挽歌词四首奉敕撰进》“御宇恢皇化,传家叶至公。华夷臣妾内,尧舜弟兄中。制度移民俗,文章变国风。开成与贞观,实录事多同。”可并证。
松颜诗话(误品先缘识字差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