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临其世甚烹茶(三)

  二、身临其世甚烹茶之“杏花对骏马”

所谓骏马秋风塞北,杏花烟雨江南,南北文学之春兰秋菊,在诗歌上的体现是最为丰富多彩的。

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c1] 谈到“我国春秋以前,道德政治上之思想、可分之为二派:一帝王派,一非帝王派。前者称道尧、舜、禹、汤、文、武,后者则称其学出于上古之隐君子,(如庄周所称广成子之类。)或托之于上古之帝王。前者近古学派,后者远古学派也。前者贵族派,后者平民派也。前者入世派,后者遁世派(非真遁世派,知其主义之终不能行于世,而遁焉者也。)也。前者热性派,后者冷性派也。前者国家派,后者个人派也。前者大成于孔子、墨子,而后者大成于老子。(老子、楚人,在孔子后,与孔子问礼之老聃系二人。说见汪容甫《述学·老子考》。)故前者北方派,后者南方派。此二派者,其主义常相反对,而不能相调和。初孔子与接舆、长沮、桀溺,荷蓧丈人之关系,可知之矣。战国后之诸学派,无不直接出于此二派,或出于混合此二派。故虽谓吾国固有之思想,不外此二者,可也。”

愚谓王国维此论,简而言之,意即“南、北”之于“帝王、非帝王”之于“浪漫、现实”也。亦即是“孔孟”之于“老庄”、《诗经》之于《楚辞》、《木兰辞》之于《孔雀东南飞》、杜甫之于李白也......

思南北文化之交相辉映,自古以北方为主,譬如大雁,如以北方人的视角,自然是“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范仲淹《渔家傲》)。而在南方人眼中,秋天却该是大雁归来才是,作为南方人的李太白(李白,西域碎叶人,即今吉尔吉斯坦人。五岁随父迁居四川彰明县青莲乡,故为南方人)却云“长空万里送秋雁”(《宣洲谢朓楼饯别》),是即北方文化之统率义也。时至今日,为纪念和歌颂在1998年特大洪水中奋不顾身的英雄们而作的歌曲《为了谁》,歌词亦为“为了谁?为了秋的收获,为了春回大雁归。”纵观前文统计的中国历代年表,我国从来皆是北统南,未尝有一次南统北(朱元璋之明朝可为半次,盖朱棣从北而下夺权,明已非朱元璋所传位之明矣)。故而,常规而言,历代诗歌的意象,常以北方视角为准。而诗歌风格上,北方常表现为重政治重现实,南方则大多是重修心重浪漫。

再进一步看,历代北统南中,还有一个小的历史规律,那就是往往由陕西统一全国(周武王出西岐、秦始皇出函谷、刘邦暗度陈仓而入主关中进而东出逐鹿、唐虽起于太原然其疆土发于关中、陕甘边革命根据地和延安对于新中国的伟大意义)。这个规律,使得陕西的诗风,显得雄壮而大气。朱熹《诗集传》言:“秦人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故其见于诗如此。”此论主要针对《诗经·秦风》而言。其实,欲观八百里秦川之诗风气象,当求之于盛唐诸诗,其雄其壮其王,无不扑面!

小结:杏花骏马,各有其华,更无需高下。杏花与骏马相融相加,方为最佳!

是故,定都西安的大唐王朝,其盛世王气固然以“开元”为标杆,但是换个角度,从南北融合的视角看唐王朝的兴盛,岭南第一相张九龄也是一个重要标志。南人为相,殊为不易,张九龄得以进入权力中枢,恰好是唐王朝南北完美交融的体现。而这种交融,恰是大唐王朝鼎盛之时。据陈尚君《唐代文学从考》考证,就诗人总体数量来说,唐北方要比南方多。但在中晚唐,南方地区的诗人增长率远远要比北方高。可为一证。


[c1]

《王国维论学集》傅杰编校,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

四、“文变染世情”之“世说诗体演变”

《诗经》之风、雅、颂,历代多视为其体裁。何为风?口风是也,出口成风,唯有民风也;民风之风行,士必雅之,雅正之谓也;士之雅,国必纳而颂之,时代之主旋律乃成(所谓时代之文学乃成)。故,风雅颂,每一时代之时代文学形成之经由也。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言:“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云云如上。

愚见:一代文学之变,无非随俗——而随俗之变,民间风之,士人雅之,庙堂颂之也!换言之,采风...投稿...审稿...改稿...发表...获奖研讨推广...何其似也!

前章“茶之东坡”谈及启功先生一段话——“唐以前诗是长出来的,唐人诗是嚷出来的,宋人诗是想出来的,宋以后诗是仿出来的。嚷者,理直气壮,出以无心;想者,熟虑深思,行以有意耳。”

大道至简,启动先生意也深也!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没有专业与否的诗人身份概念,没有推敲苦吟的为创作而创造,是为“生长”。“帝力于我何有哉?”,哪里是人工培植所能唱出的?感源头之诗,土生土长,所谓“真趣”也(真,本源)。

秦之大一统制,其中央集权比照后世,尚在初发阶段。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渐入佳境,而中央集权的完善,是在隋唐大行科举之后。是故,因“帝力”干预不算太多(汉赋确实是因汉武帝好大喜功而铺陈),唐之前的诗歌是“长”出来的。抛开所谓“帝力”再看,格律诗之前皆谓“古风”,其韵不拘平仄、其声不拘阴阳、其字不拘多少、其句不拘对仗,是为“生长”。乱点“骚赋、乐府、柏梁、玄言、山水、田园、歌行、梁宫、永明体”之摇曳多姿,直至水到渠成于“格律”,一路走来,共掖诗之“生长”,唐前诸诗,皆得诗之“生趣”!

雄厚的综合国力让唐人理直气壮地嚷出诗歌的千年最强音,唐诗得诗之“情趣”,不是偶然。科举一定程度调节了社会矛盾并一定程度地让“风”规范于“雅”、“颂”,是以格律诗的正式登场,绝不是偶然。昔日之出口成“风”,不知不觉被打上各式各样的“格”和“律”,“集权化”的诗人们,纵忘我豪情创作,其“格律”终非“风”也。反观民众,只有自己追寻“风”了。

民众追“风”,宴乐为其中之一(《梦溪笔谈·乐律一》:“以先王之乐为'雅乐’,前世新声为'清乐’,合胡部者为'宴乐’”)。这种起于酒宴之间的“曲子词”,起初文人参与创作不多(张志和、白居易等偶尔为之),是自然生长的所谓“民间词”,可谓“风”也。但随着其社会影响越来越深厚,以第一位专门致力于词作的文人——温庭筠为标志,遂开启了文人于词的“格律化”进程。历经南唐二主,柳永开始发力,直至于周邦彦,“格律词”大功告成。

思“格律词”何以成?其主要缘由或有三者:

其一,世俗为主导力,民众乃风向标。

其二,陈辅之《诗话》云:“荆公尝言:'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言语,已被乐天道尽’”(《苕溪渔隐丛话》卷十四)。实际情况岂止如此!除却荆公所言诗圣与诗魔,尚有诗仙、诗佛、诗鬼、诗豪、诗囚,诗狂等等各路大神,唐诗之后再难诗矣!穷则思变,其“变”流为二者:一者诚如启功先生言,换“嚷”为“想”,斯得诗之“理趣”;二者大力演化长短句、平仄互押于“诗”,是为“诗余”也。

其三,前文“茶之东坡”谈及,前车之鉴下,北宋在群敌环伺、重文轻武、党争升谪中,伴之一段时间内的经济繁荣,其舞榭歌台,宴乐适合。

至此,所谓“诗庄词媚”已成定论。词从酒宴产生、花间鼻祖关注到北宋诸“红牙板”士大夫投入,皆定位“婉约”为其正宗。而所谓“铜琵琶”之豪放词,仅于“靖康之耻”勃发,因南宋高宗赵构无心北上,豪放后继无力,不过昙花一现耳。宋归根结底,得诗之“理趣”。

历史螺旋前进,格律词之大行,此即又非“风”矣!民俗追风,“曲”乃为其中之一。曲之场所,本于勾栏瓦舍之中。个别文人或可上得厅堂,下得瓦房,若欲置整个文人群体入“曲”以“格之律之”,纵民俗使然,诚难诚难!

崖山一跳,文人不复两宋风流。曾几何时,万般皆下品,现如今竟然“八娼九儒十丐”,斯文不在,群体作曲再无阻碍。一时之间,“风月营密匝匝列旌旗,鸯花寨明飚飚排剑戟。”(贾仲明《凌波仙》)。诸文人“偶倡优而不辞”(明代臧懋循《元曲选·序》),终得以让所谓“元曲”,粉墨登场。元曲之雅之俗之谑之庄之无奈,唯言之“别趣”也。

行文至此,规律已明,下文不言而喻:元曲大成,民俗再追风,宋元话本浮出,种种这般,如此那般,遂有明清小说,无需赘言。

是为“文变染乎世情”之“世说诗体演变”。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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