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老宅”之五 英年落寞
“那座老宅”之五 英年落寞
我长兄大我23岁,严格说来,和我算不上同时代人。我出生时,他正在上海交通大学就读,之后又去北京邮电学院读硕,再之后就留校执教。当年从北京到无锡,坐火车也要两天时间,所以他难得休假回家,到他调回江南工作时,我已经去了苏北大丰。所以在我印象中,我们几乎没有共同生活的经历,彼此之间也很少有亲密无间的交流,年龄的差距实在太大了。虽则如此,他毕竟是家庭中的重要成员,在我的人生旅程中,无可否认、无可回避地体现着十分深刻的存在。
长兄大名皙奇,人如其名,肤色白皙,为人儒雅,颇具风采,多年在高等学府就读、从教的经历,使他有了一种超乎平庸的高雅气质,典型的“臭知识分子”作派。说一件极细小的事,有一次,在煤炉上煮泡饭,这是江南城里居民的早餐主体,即用头天剩下的米饭加水烧开。那天,他正好在家,见水开了,就翘着手指,极有耐心地用饭勺边缘一下一下地去叩碎饭团。我在一旁见了,觉得他很迂阔,就说:“你怎么不将饭勺反过来,用底面去压?这样快呀!”长兄很是诧异,说:“这不一样么?”或许,这就是他生来与就的一种“功架”,习惯于浪漫诗意的品位,哪怕是面对一地鸡毛的世俗人生烟火。
正由于缺少实质性的交往,我和长兄一直仿佛生活在两个世界,从没有过耳鬓厮磨的亲热,也从没有过袒露心声的交流,因此对他的人生过往没有过多的深入了解,许多事情都是在事后从别人口中听来或自己揣摸出来的。十年动乱中,他所的大学将他所在的系撤销了,我隐约听说他学的是无线电载波通信,从现时的认知来说,多么的高大上,多么的时尚前卫啊。可惜,那是上世纪60年代的中国,没有网络,没有电脑,没有手机,他的所掌握的知识结构太前卫了,没有用武之地,所以他所在的系被撤销了,教师们被发配到北邮在河南确山的“五七干校”。其时,侄女已经出生,家庭需要照顾,他的回归提上了议事日程。嫂子祖籍江阴,聪慧能干,深谙世理,能量很大,即便是在当时那种极不正常的诡谲氛围中,她依然以她的能耐,苦心运作,通过“曲线救国”的方式,将长兄调到了无锡在宜兴开办的煤矿,准备过渡一段时间,再设法调回无锡。
这个时候,我已插队下放到了苏北大丰,并在那儿继续学业。母亲和我在农村,靠挣工分过日子,由于生产队要到年底分红才有收入,况且这种收入是没有多少指望的,一年辛劳下来,由于我们母子俩的工分值不高,往往扣除粮草和杂项,能够持平就不错了。这样,家中就没有了现在所说的“现金流”。长兄的存在就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每个月,他会按时寄钱给我,少则5 元,多则10元,过年时还会多一些,使我不至于“空乏其身”,连在学校食堂打菜汤的钱也没有。
其实,长兄在煤矿上工作生活得并不开心,这既由于当时的时代氛围,也由于他的秉性,后来才知道,还由于他的经历。曾经的天之骄子硕士研究生,曾经的高等学府教授,被分配到食堂卖饭菜票。心情郁郁寡欢,习惯于颐指气使的嫂子又经常烦言啧啧,一来二去,长兄得了很严重的肝病,在1975年暑热炎炎之际,终于不治,英年早逝,终年44岁。
我和母亲去了苏北后,上世纪70年代初,很有本事的且独立观念很强的嫂子,由于一向与大家族中的长辈们相处得不很融洽,因此决意搬离老宅。她联系了好几处地方,但都因为产权性质不同,无法调换。最终,孤傲强势的她作出了一个现在看来匪夷所思的决定:将老宅中属于我家的房子无偿送给国家,将“私房”变更为“公房”,然后以公房换公房,搬到了南门水曲巷中一处面积相当的住房之中。后来,长兄到煤矿工作,回来休假时所回归的“家”就在那儿,并在那儿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一段时光。
(图片选自友人帖子)
2018年11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