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山对老杜七律句法章法的接受

义山对老杜七律章法句法的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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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律在杜甫的创作中走向成熟,他提高了七律的地位,使之成为可以和同属近体诗的绝句、五律平起平坐的诗体。之后,李商隐的七律最能得其神髓,而又具自家面目。清代黄子云《野鸿诗的》有云: “杜之五律,五七言古,三唐诸家亦各有一二篇可企及;七律则上下千百年无伦比,其意之精密、法之变化、句之沉雄、字之整练、气之浩瀚、神之摇曳,非一时笔舌所能罄。”杜甫的七律是圆融的艺术精品,李商隐的创作学习也是多方面的,但从创作特点上看,他对杜甫七律的接受主要表现在学习章法、句法上。

七律本身在格律方面的要求比其他诗体如五古、七古、七绝等相对高一些,因此创作上要难于其他诗体。胡应麟就说: “近体之难,莫难于七言律。”诗有字法、句法、章法。所谓字法,一般就是指炼字,选择更富有表现力的字词。句法则是指怎样使句子更生动有力。章法一般指全篇的开阖变化,包含了对字法句法的要求。律诗的章法,古人讲究起、承、转、合, 八句四联,各有用处。起为破题,或对景兴起,或比起,或引事起,或就题起,要突兀高远,如蒴风初发,势欲卷浪。承为颔联,或写意,或写景,或书事,或用事引证,要接破题,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转为颈联,或写意,写景,书事,用事引证,与前联之意相应、相避,要变化不穷,如疾雷破山,观者惊愕。合为结句,或就题结,或开一步,或缴前联之意,或用事,必放一句作散场,如剡溪之棹, 自去自回,言有尽而意无穷。 无论杜甫或是李商隐,他们基本的谋篇布局不外乎此,而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于较为稳定的章法结构之中能有多种多样的变化。

在谋篇布局方面,杜甫不仅有精炼的七律单篇精品,还有为人所称道的组诗 有的是一个整体,不可分割,如《秋兴八首》,遣三首写夔府景象,从第四首写在夔府回忆长安,接着就铺写长安的景和事,末尾结以今昔对比。有的像《诸将五首》,前三首都在谈外患,而后二首各自成篇,但前后又有联系,是对诸将的责难。他将现实中重大的事件纳入严格的七律之中,利用组诗铺陈开,将情与事紧密结合,展露无余。

无独有偶,李商隐的七律同样不仅有单篇,也有组诗。单篇如《锦瑟》、《嫦娥》均是家喻户晓的名篇佳作, 《无题》七首虽非一时所作,但从描写爱情这个角度来看,完全可以看作是每篇都可独立成篇的组诗。所不同的是二人反映的思想内容,杜甫所重的是外部世界重大事件的反映,李商隐则重内部心灵世界的刻画,而在此方面,恰是李商隐对七律题材的开拓。再看单篇七律的章法结构,大多还是按照起、承、转、合的结构来写。在形式上,七律要求八句之中中间四句,即颈联和颔联要对仗,而首尾两联并不做严格要求。但杜李二人在这八句之中却都极尽变化之能事。具体表现对仗、分承和句法变动三个方面:

一、对仗

杜甫七律对仗非常灵活,首先是对词汇灵活运用而形成对仗,可以称之为“活对”。例如: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曲江》之二) “寻常”本是平常之意,但古时八尺目寻,倍寻日常,所以用来和“七十”对,暗用数字对。“殊锡曾为大司马,总戎皆插侍中貂。”(《诸将》之四)“大司马”与“侍中”都是官名,这里只取“马”与“貂”对。

李商隐七律活对如: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隋宫》) “日角”与“天涯”对仗字面上很工,其实日角指的是额骨隆起如日,古以为帝王之相。这里的“日角”实指李渊。再如: “暂逐虎牙临故绛,远含鸡舌过新丰”。 (《送户部李郎中充昭义攻讨》) “虎牙”对“鸡舌”很工整,但其实“虎牙”指虎牙将军。典出《后汉书·宣帝纪》: “本初二年,云中太守田顺为虎牙将军。”鸡舌指鸡舌香,语出《汉官仪》: “尚书郎奏事于明光殿,??郎趋走丹墀,含鸡舌香,伏其下奏事”,此处只取虎和鸡的字面对仗,和这两种动物无关。

从对仗在七律中的位置看,颔联和颈联居多,但也有在其他位置对仗的。例如有首联对仗的,杜诗如“西山自雪三奇戍,南浦清江万里桥” (《野望》),李诗如“紫府丹成化鹤群,青松手植变龙文。” (《题道静院》)也有尾联对仗的,杜诗如“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 (《秋兴八首》之二)李商隐此类诗对仗的则较少,但也有如“荔枝卢橘沾恩幸,鸾鹊天书湿紫泥。” (《九成宫》)

对仗句数上,多为中间四句,也有八句全对的,也有对六句的。八句全对的,例如杜甫《登高》句句对仗,而对仗之工整、写景之精炼逼真、抒情之自然都堪称赏,将情景融合,而以工整的对句抒写,又完全遵守七律的平仄、押韵,不仅具有绘画美、音乐美,还具有建筑美。明代胡应麟在《诗薮》中称“此当为古今七言律诗第一”,虽显夸张,但不无道理。其他八句全对的如《玉台观二首》之一、《宿府》、《黄草》、《冬至》、《季夏送乡弟韶》等。

六句对仗的诗篇是中间四句加上前两句或末尾两句对仗,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后六句对仗, 《又送辛员外》前六句对仗等。李商隐七律诗中没有八句全对的,而六句对的倒不少,如《题道静院》、 《九成宫》、 《和友人戏赠二首之一》、《九日蓝田崔氏庄》等等。

至于对仗的类型就更多了,就对仗精确程度而论的,有同类对如“林花著雨燕脂落,水荇牵风翠带长。” (《曲江对雨》) “林花”与“水荇” , “雨” 与“风”都是同一小类中的义近词,形成对仗,称为同类对。有异类对如“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曲江对酒》)“花”与“鸟”不属于同一小类中的字,二者也用来对仗故称异类对。就对仗位置而言有流水对,如“主人送客何所作,行酒赋诗殊未央” (《章梓州橘亭饯成都窦少尹》)等等。其他类型的对仗还有很多,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杜甫叠字的运用也形成了对仗。如“短短桃花临水岸,轻轻柳絮点人衣”(《十二月一日三首》),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蜒款款飞”。 (《曲江》)这其实是一种特殊的双声、叠韵对,于此也可见杜甫炼字功夫。

李商隐七律工整的很多,随便举几例: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庄生”、“望帝”都是人物,“晓”、“春”都是时令, “蝴蝶”、“杜鹃”都是动物。“萼绿华来无定所,杜兰香去未移时”,萼绿华、杜兰香都是物名,一个时间一个空间。七律当句对很多。一句之中某些语词自成对偶,叫做当句对。“花须柳眼各无赖,紫蝶黄蜂俱有情”, “花须”对“柳眼”, “紫蝶”对“黄蜂”;“迎忧急鼓疏钟断,分隔休灯灭烛时”, “急鼓”对“疏钟”, “休灯”对“灭烛”; “由来碧落银河畔,可要金风玉露时”, “碧落”对“银河”, “金风”对“玉露”。最典型的如《当句有对》,诗中各句多自相为对,如第二句的 “瓦”对“盘” ;第五句的“游蜂”对“舞蝶”;第六句的“孤凤”对“离鸾”等等。

二、分承

所谓分承是指七律各句之间的关系而言的。举例来说明,如 《吹笛》:

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

风飘律吕相和切,月傍关山几处明。

胡骑中宵堪北走,武陵一曲想南征。

故园杨柳今摇落,何得愁中曲尽生。

以三、四句上承首句,其意义甚为明晰,说的是凄婉悠扬的笛声随风散布在边塞关山间,一轮秋月清清冷冷地挂在关山辽阔的天空中;月明星稀,难得有几点星光,然而在这里,灯光也难有几处,仿佛士兵们都沉醉在这笛声、冷月之下了。第五、六句上承第二句, “断肠声”就是“武陵一曲”, “胡骑中宵堪北走”就是作“断肠声”的缘由了。李诗七律的分承有自己的特色,如《锦瑟》一、二两句,破题引起,说“思华年”,三至六句叙述四件事,似乎是所思的内容, 末尾两句总结,发出无限慨叹,整首诗是总、分、总的结构。再如《咏史》,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第一、二句直述自己的观点,其后六句运用典故,犹如举出六个鲜活的例子来说明前两句所发的议论,但在具体的说明层次并非完全并列,而是由浅入深。

三、句法变动不拘

七律造句一般为前四后三的句法,如“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蜀相》)但有时为了使诗意贴切,造语不同凡响,有以前二后五组成句法的,如“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客至》), “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 (《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 “雪岭独看西日落,剑门犹阻北人来” (《秋尽》)等等。这在节奏上先是一顿,然后一气呵成,在音节上使短促与曼声巧妙地配合起来。又有前五后二的句法,如“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宿府》), “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 (《阁夜》)这样的句法在音节上先柔缓而起,然后骤然一紧,平中见奇,诗味涌现。李商隐深得杜甫句法精髓,同样变化多样,前二后五如“卜肆至今多寂寞,酒垆从古擅风流” (《送崔珏往西川》),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隋宫》);前五后二的如“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 (《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等。

李商隐的七律,在章法上还有很多变化。有的工于发端:如“锦瑟无端五十弦” (《锦瑟》)以托喻之物起兴,“江风吹浪动云根” (《赠刘司户》)发唱惊挺, “人生何处不离群” (《杜工部蜀中离席》)劈空设问, “二月二日江上行” (《二月二日》)道健古拗, “历览前贤国与家”(《咏史》)以警句开头, “昨夜星辰昨夜风” (《无题二首》)以回忆开头, “来是空言去绝踪” (《无题四首》)运用倒插法等等。

有的工于结尾:如“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锦瑟》)无限低回, “灞陵夜猎随田窦,不识寒郊自转蓬。” (《少年》)对比作结, “地下若逢陈后主, 岂宜重问后庭花” (《隋宫》)设想新奇, “新滩莫悟游人意,更作风檐夜雨声” (《二月二》)以景结情, “刘郎已恨蓬山远, 更隔蓬山一万重” 《无题四首》推进一层,“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无题四首》)巧用比喻。

总之,李商隐很善于向杜甫学习七律的章法、句法。吴调公说: “杜甫七律之长在于精密中见变化,挺拔而又沉重,喷薄而又浑涵,排戛而又铿锵”,李商隐很多七律就近乎此,甚至有明确标明学杜甫的如《杜工部蜀中离席》。当然,二人七律章法也有不同,可以引一段叶嘉莹先生的话来说明: “至于章法方面,杜甫则是以理性与感性兼济,纵使由于感性的联想发为突然的转接,也依然不忘在理性上作先后之呼应;而义山则往往乃是以一些意象的错综并举为主,而却有时在首尾之际略作理性之提挈。”如《锦瑟》开头以“思华年”,结尾以“成追忆”作理性的提挈,中间两联就是一些意象的错综并举。前面所论分承部分,也可见两者不同。这类诗雄健不如杜甫,而深细华美过之。从题材来看,李商隐爱情诗多具自家面目,而政治诗多具老杜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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