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不老我不闲——追忆著名民俗摄影家、民间文化研究学者老后
老后,本名刘启后,隆回县六都寨镇人,省级劳动模范、民间文化研究学者、著名民俗摄影家、作家。曾获2014年十大中华文化人物、CSR中国文化奖2015杰出贡献人物、全国非遗保护十大新闻人物、全国传统村落守护优秀人物等荣誉。
一个未完成的采访
这个社会,除了血脉至亲,让我难忘而感动的人,真心不多。老后,就是其中一个。
因为工作的关系,认识老后,至今已逾20年了。我们的联系方式,由当初寄送手写稿和纸质相片,发展到邮件、微信沟通,文章、图片、视频,一点就来。我也看着他,由一个默默无闻的民间文化爱好者、守护者,渐被人知,走出湖南,走向全国,走上全球华人文化领域的最高领奖台。
信手点开老后发来的一个视频:头顶着黄土地,双手撑着,两条腿慢慢地朝上伸展,直到身体成一直线……雾色苍茫中,在海拔1320米的大东山之巅,78岁的老后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倒立。
隔几天,又一个视频传来。一段悠扬的风琴声中,一头银发的老后端坐在琴凳前,忘情地弹奏着。手上橘皮可见,青筋突起,可并不影响它的协调与灵动。
紧接着,收到一段文字:“在雨天一乡村小学偶遇久违了的风琴——早已被钢琴所替代,如今是很少见到它了,触景生情,便也试着复习一回吧,尽管已近几十年未曾摸过了,好像还是能找到一丝丝当年的感觉……嗨,穷快活哟!”
真是一个可亲可敬又可爱的老人,我莞尔一笑。
炎炎夏日,老后和老伴朱春英一直穿梭在梅山地区的崇山峻岭和古村寨中,直到疫情紧张,他们才回家。
梅山文化是他近来沉迷的世界,我期待着他即将带来的新惊喜,于是约好9月初见面再详聊。哪知9月2日一早得知,先生在长沙遭遇车祸,经抢救无效,于9月1日深夜去世,终年78岁。
眼睛瞬间模糊了,心揪着痛,一再追问,反复确认,不敢相信啊!这么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对脚下的土地满怀赤诚的长者,就骤然不告而别。
悲呼,我与他的采访约定永远定格在“未完成”。但怀念长存。谨以此文献给先生。
青山问我几时闲
每每回乡渴青山,
青山问我几时闲。
我问青山何时老?
青山不老我不闲!
这是老后在下乡考察时信手得来的借句抒怀。靑山问我几时闲?老后说:青山不老我不闲!
老后总是很忙。忙什么呢?忙着下乡,忙着拍照,忙着为民间文化做抢救性的资料保存工作。
民间文化,又称民俗,是中华民族根的文化,是人类重要的文明遗产。我们五千年的民间文化,博大而灿烂,但在现代化的冲击下,许多种类已身处濒危,抢救与保护刻不容缓。
四五十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老后结缘隆回县虎形山花瑶,因为热爱,从此一头扎进来,并在研究民间文化的路上,越走越深,越走越远。
花瑶是瑶族一个分支,仅存7000多人。他们世代避居在高山莽林中,天险让他们几乎与世隔绝。也因此,他们忠实地承袭着先祖最古老、纯粹、新奇、怪诞的民俗与民风。
仿佛是命里注定,一定会有一个人来倾听他们,阅读他们的喜怒和哀乐。这个人就是老后。当年曾国藩湘军那种吃得苦、霸得蛮,扎硬寨,打死仗的劲头,被老后再一次用生命给予印证。为了探寻花瑶这支几被史料遗忘的瑶族部落,老后放弃了自己的一切,先后300多次深入到400公里而外的瑶家山寨追踪采访,其中就有9个春节是在冰雪茫茫的瑶山度过的。
他为花瑶这个古老的瑶族宗支忠诚地记录下了许许多多濒临消逝的传统文化事象,为他们的远古遗存留下大量鲜活、真实、珍贵的历史身影。并将神秘独特的花瑶文化推向全中国,带进联合国,介绍给世界人民。
因他的努力,隆回县的花瑶挑花、呜哇山歌、滩头年画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但他从来不求回报。
孤独的游侠,有梦的痴人
(2015年1月6日,刘启后(右二)在“2014中华文化人物”颁授典礼现场。陆显中 摄)
“老后是黄土地真正默默的坚守者,在如今这个功利社会,这种人寥若晨星……真正热爱中华文化的人,就得像老后这样为中华文化两肋插刀。”
这是时任中国文联副主席、国务院参事的冯骥才先生,欣闻老后获选全球华人文化领域最高荣誉——2014十大中华文化人物,特向中华文化促进会评审委员会发来的贺电。
评审委员会对老后的评语是:保护民间文化的脚步从不停歇。
凡认识老后的人,都会觉得这些评价极为中肯、贴切。
古代称好交游、轻生死、重信义、能救人于急难者,为游侠。想起老后,总令我想起游侠。曹雪芹有诗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一个“痴”字,令红楼迷们唏嘘不已。若只能用一个字概括他,我会选择这个“痴”字。
老后说:“去偏远、闭塞、贫穷、落后的乡野做文化考察,我常常独个翻山越岭,走村串寨,每每日行数十里。饿了,顺便啃个红薯当一餐;黑了,随意找户人家捱一晚,历尽艰辛、苦头尝遍。”
日晒、雨淋、风吹、霜打、冰冻,被狗咬、遭蛇追、遇歹徒、惹伤痛,每每差点连命都搭上。一晃便是半个世纪,老后永远都在行走中, 且只有付出, 不言回报……
“倘若我们真正找到了热爱的事情去做,而又死心塌地地沉下去,是不是就可以度过那些困难,幸福地坚持下去……老后您守候了,保护了,拯救了这些,记录了它们的存在,从长远看,这是多么大的财富呢?我敬畏您,也敬畏您精彩而丰富的人生。”
几年前,老后应邀到湖南大学岳麓讲坛做《璀璨的乡土文明》的文化讲座,一位学生听后,激动不已,连夜给他发了这份热情洋溢的邮件。
一介普通的乡佬,未曾进过大学的门槛,竟频频应邀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武汉大学、湖南大学、中南大学、中央民族大学、天津师范大学、国防科技大学等数十所高等学府,以及国家机关及大型企业,为大家激情宣讲家乡璀璨的乡土文明。这是为什么?因为他的执著,他的热情,他的贡献,他忘我而不求回报的投入……
(老后应邀在谢子龙影像艺术馆的乡士文化讲座中,介绍湘中民间代代相传的古老诡秘的梅山文化事象。资料图)
多年来,他开展民间传统文化讲座达140余场,且被多所高校聘为客座教授。他的每一堂讲座,都以大量精美摄影图片和满溢激情的文化演绎,让人在轻松惬意的氛围里,感受偏远山乡珍稀古老、新奇怪诞且又即将消逝的民间传统文化事象。
(2020年11月6日,观众在参观《大山的脊梁——走进老一辈中国农民的世界》老后公益主题摄影展。 湖南日报·新湖南客户端记者 傅聪 摄)
去年11月,他的公益主题摄影展《大山的脊梁——走进老一辈中国农民的世界》,在湖南国画馆一经展出,便引起轰动,被称为“震撼心灵的影像记录”。
老树还想尽力去拥抱蓝天
为探寻民间传统文化,为乡野独具魅力的山水自然和丰繁多样的民俗文化走向世界,老后奉献了无尽的心力。近几年,老后仍在行走,将全副心力都扑在了梅山文化的研究上。虽年事已高,依然满怀梦想。
老后说:“7年前,我陪同冯骥才老师来湖南深具浓烈巫风的隆回考察,冯老亲自将《诡秘的梅山文化》这个大的书稿交予我,我受宠若惊。这是对我的莫大信赖啊,尽管深知自己才疏学浅,又怎敢推却呢。”
此后,他便携了曾长年默默支持他的老伴朱春英,一道沉进偏远的山乡,长期不归家,自觉从事关于梅山文化的艰难的田野考察,并将他们的考察重点,直接放在散落各地的梅山法师身上。随着专访的拓展与深入,这对古稀之年的老两口越来越沉迷其中,愈发觉得这种古老民间宗教文化的诡异神秘、深不可测……
老后一直是一个非常有故事的人,他讲述的梅山故事每每让我感动不已。
“交通的不便、道路的崎岖、环境的恶劣、生活的艰苦,常常困扰着我们。尤其是偏僻山乡的每一堂梅山法事,少则三两天,大的法事多到五天、七天,每每都会从清晨持续到深夜,甚或到天明。老两口都寸步不离,生怕有所疏漏。一个漆黑的雨夜,为了紧跟去山岭'捉鬼’的法师,我一脚捅进冰冷的水沟,狠狠地摔倒在地,皮破血流,还折断一条肋骨。有个冬夜,只顾了追拍法师的祭水,又仰八叉倒在臭水沟里。有次老伴摔断了手腕,打着绷带依然坚持在乡间拍摄采访。”
就这样苦苦坚持着。老后至今已访问了近200位梅山法师(从20多岁刚抛牌出师的到101岁高龄仍在掌坛施法的长者),跟踪过数十堂古老的法事,收集到上百册秘不外传的手抄经牒复印文本。为了静下心来梳理多年收集到的第一手宝贵的素材,老两口躲进海拔1400米高的小庙“东山禅院”,一住就是三四个月……面对这项玄妙深奥无穷的古老文化现象,他觉得再持续十年、二十年都难有个尽头,但仍想做个阶段性的小结。
老后说自己是一株无名的贱草,饱尝苦涩、艰辛,久历冷漠、风霜,因吸天地之灵气,年月久了,便倔强地长成了一棵苍劲老树。老树早已枝繁叶茂,却还想尽力去拥抱蓝天。
“沿着条陡峭的羊肠小道,气喘吁吁攀上河心岛那高高的石山顶,着实累了。顺便倚靠崖边一棵斜躺的小树,暖阳侧向洒满我的身躯,柔风悄然拂净我的心灵。在这美轮美奂的天地里,似睡非睡地歇一把汗水,匆匆路过的小鸟啊,千万别把我从美梦中惊醒……”
这是8月27日我与老后微信对话的最后留言。随同留言一道的,还有一张老伴朱春英拍的他斜靠在树上休憩的照片。
老后也许是太累了,所以他长睡了。愿老后在天堂依然有梦,梦想成真……
END
作者丨 杨丹
编辑 | 刘瀚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