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逃避虽可耻但有用》代表了1989-2019一代的日本人?
作者 | MacroKuo
日本即将迈入令和3年。1989-2019的平成30年间早已结束。也许是因为疫情蔓延、政权交接,日本对其意义的评价却还远未开始。如何评价平成这个时代?
平成作为日本彻底后现代化的时代,随着昭和天皇的离世、冷战的终结、苏联的解体,过去维系日本社会的主旋律、元叙事已然失效。从这样的历史背景出发,我们很难定义平成的某种时代性——毕竟,在后现代的日本社会里,是无法将所有人用一种语调去叙述和概括的:90年代经历了经济泡沫和各种社会事件和灾害的“家里蹲”们害怕受伤而蛰居家中;00年代新自由主义下激烈的竞争也使擅长察言观色的日本人们在各种团体里身不由己地演绎各种角色,同时却逐渐失去自我……平成的不同阶段也显示出全然不同的日本人像。
然而,在复杂抽象的话语体系难以定义时代的时候,流行的创作内容有时却会给我们带来意外清晰直白的线索。2021年1月2日即将播出的《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新春特别篇》以及其勾起的我们对于《逃避虽可耻但有用》这部作品的回忆就是一个例子。
01
为什么是《逃避虽可耻但有用》
无论是作品给观众带来的那种替剧中人物恨铁不成钢的心情,还是“恋舞”的疯狂流行,又或是最终话令人惊异的高达33%的收视率,2016年播映的漫改电视剧《逃避虽可耻但有用》的爆发性人气都有目共睹。能够在社会上引起如此轩然大波的这部作品必定包含了唤醒许多日本人欲望的内容,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够对描述平成这个时代提供线索。
作为囊括了平成年里形形色色日本人的作品,《逃避虽可耻但有用》的群像剧形式尤为重要。故事在展开的同时,也在各种不同的登场人物视点之间进行切换。这些人物的年龄各不相同——正是通过这种年龄差,作品将人物们不同年代的青春期培育的不同感性呈现在一个平面上。
例如,1980年出生的津崎平匡有的是90年代的感性,1984年出生的风见凉太有的是90年代末和00年代初的感性,1990年出生的森山实栗有的则是00年代后半和10年代的感性。通过读取拥有不同感性的登场人物的行动原理,我们就可以描绘出一个相对系统而完整的“平成”像。
02
无法家里蹲的时代的“家里蹲”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的故事中,实栗是毕业后找工作碰壁的心理学研究生,好不容易成了派遣社员却遭到裁员,只好开始从事家政服务工作。平匡的家就成了她的工作地点。一方需要工作,一方需要人做家务——利害一致使他们选择了契约结婚,组成了雇佣关系和事实婚姻共存的奇妙关系。两人后来真正开始坠入情网,故事就描绘了两人如何在这种奇妙关系中心灵开始互通的过程。
平匡是“家里蹲”,然而却不是那种无法走出房间,切断与社会所有关联的家里蹲:他以系统工程师的身份在一家公司工作。小泉政权上台后,大力推行经济民营化改革。在新自由主义浪潮下,日本社会中个人之间的差距开始不断增加,不走上社会,就无法活下去。那为什么平匡还能被称作“家里蹲”呢?
这是因为他将和他人的交流限制在了最小限度内。无论是职场还是与实栗在家的生活,他都在仅仅维持了最基本交流的同时,对他人筑起了一道心理防线。害怕与他人交流时受伤或者无意识地伤到别人的平匡如是说:“干脆就放开手,保持距离。毕竟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一个人平稳地生活下来的。”——他就这样在度过社会生活的同时,放开手断绝了与他人的来往,维护自己永恒不变的日常。作为这种保持距离最为形象的例子,平匡在与实栗的关系上出现问题时,就会躲回自己的房间宅起来。
评论家宇野常宽主张,90年代的日本,人们对于社会性自我实现的信赖低下,大量认为“就算努力了也没有意义”的人成为家里蹲。自称为了抵抗这样的现实世界,奥姆真理教信奉者发动恐怖袭击,制造了95年的地铁沙林毒气事件。而作为奥姆真理教的反面,社会学家宫台真司则提倡了一种生活方式,呼吁人们过一种不去寻求生存意义的“无尽日常”。
平匡想守护的就是这么一种平稳的“无尽日常”。为此他才会尽量避免与他人来往,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平匡就在继承了自己90年代的感性的同时,也适应了故事中2016年的社会。
03
00年代的两面性
继承了平匡之后世代感性的就是他的同事风见凉太。风见象征的是90年代末和00年代初成长起来的那一代人。
90年代末是日本社会开始心理学化的时期。地铁沙林事件和酒鬼蔷薇圣斗事件等凶恶犯罪的原因都被归为了当事人个人的“内心黑暗”。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说明个人内心的心理学得到了大众的追捧,社会开始心理学化,个人的心理被视作可以被操纵的存在。
这种理念也可以在风见这个人物身上看出。他很清楚在女性面前该如何行动才会给对方好感,本人也因此很受女性欢迎。恋爱在这里就变成了一种可以操纵的游戏,风见怀着一种“与其被对方消费,不如自己去消费对方”的生存竞争本能在社会里生活。为了在社会中生存下去的这种本能正符合00年代初的“决断主义”潮流。
决断主义是宇野常宽作为对日本90年代感性的对立命题所提示出来的理论。90年代的家里蹲、心理学化的风潮可以说是一种思考个人状态的时期。后现代社会当中,随着价值观和世界观的多样化和相对化,社会并不会给予个人某种高尚的“人生的意义”或价值。在这种情况下,比起“在社会里做了什么”,个人会更依赖于“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这种状态。正因此,委身于自己内心世界的家里蹲和说明自身心理状态的心理学才会流行起来。
然而,小泉改革以后,只是蛰居家中的话,无法在这个竞争激烈的世界里生存下去。此时决断主义就成了主流的思潮。在人生没有宏大意义这个自明的前提下,个人通过行为去选择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生,去代替曾经决定价值的社会“决断”一种生活样式——这就是决断主义。这里的选择和“决断”并没有绝对的价值根据,因此才会为了证明自身的价值,与其他生活方式和价值竞争,并时不时排斥异己。特别是在网络普及后,各种文化圈之间的对立和鄙视链显性化了,决断主义就伴随了这么一种优胜劣汰的生存竞争本能。
宇野描绘了从状态到行为的这种社会思潮转换。然而,仅依靠这个背景没法完整说明生活在10年代的风见。其实,就像平匡用自己90年代的感性适应了10年代,风见也背负着00年代感性生活在10年代。那么2016年的风见所背负的又是什么呢?
故事后半,风见开始发生变化,思考起了自我。比如,他会叹息:“我不理解自己,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为了解释这种变化,有必要去了解他所继承的00年代日本社会感性的另一个特征。
00年代日本的另一个特征就是“角色化”。无法再继续蛰居家中的个人,开始尝试在自己的选择中给人生作出定义,尝试在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具体环境中去确定自己的存在。此时,“角色化”就会发生。个人通过交流就能在小的社会团体中得知自己的作用,这个被赋予的作用就是角色了。角色的特点在于,它是需要通过与他人的社交才能被发现的。
于是,交流的地位愈发上升,个人成功与否被单纯还原成交流技能的好坏,个人的素质也成了这个人在交流中所表现出的思想。这种想法也属于00年代描述个人内心的社会心理学化的风潮之中,心理学家斋藤环将这种状况表现为了“交流偏重主义”。
风见当然也受到了角色化的洗礼,这一过程也作为他学生时代的回忆被穿插在了故事当中。风见因自己的角色而被女朋友抛弃:面对因社交能力高而受欢迎的风见,不善言辞而显得朴素安静的女朋友困扰于两人间的角色落差,最终选择了分手。
这段剧情所展示出的就是这种角色化的伤痛。与决断主义是个人单方面选择自己想相信的故事不同,角色化无法单方面由自己选择。因为角色并不全由个人的固有性决定,而是在交流中自然生成,也因此往往会带来无法预料的结果:风见尽管不自觉,却因为自己受欢迎的“角色”而莫名其妙地被抛弃了。讽刺的是,过度重视交流(communication),有时候反而会产生隔绝(discommunication)。
角色化的痛楚,在于不得不否定自我的固有性、不断去表演。这种演绎角色的空虚感,使得风见开始思考自己的“状态”,开始渴望有人能承认“真正的自己”。这种欲望也可以从他对实栗心理分析的态度中看出:实栗因为自己的专业,喜欢用心理学的知识去分析、揣度别人,而风见很欣然就接受了这种分析——这提示出他是多么渴望别人了解自己的内心。
04
无法装作视而不见
那么继承了下一个世代的感性的实栗又体现了怎样的思想呢?
本应在00年代被抛弃的对“状态”的思考会在10年代回归的状况,也出现在了实栗身上。实栗在体现了00年代后决断主义的正面可能性的同时,最终还是回归到了对“状态”的思考。
对于心灵紧闭的平匡,实栗总是尝试去交流,也就是通过“行为”去构筑一种关系性。渐渐的,她就从家政服务这个可以被替代的存在,转变成了对平匡来说不可替代的存在。这种变化同时也意味着可替代的雇佣关系的结束。通过这一过程,两人最终构筑的关系就是一种“共同经营”。而这是通过实栗和平匡间的交流和“行为”所构筑成的。
可实栗还是放弃了这种关系。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她知道这种关系是通过自己演绎的角色构筑的。曾与平匡积极交流的实栗只不过是自己演绎的角色。她觉得“真正的自己”应该更为自作聪明,是不配被平匡爱的。角色和真正的自己之间的落差——也就是因为思考“状态”而烦恼的实栗,就这样放弃了由“行为”所构筑的关系。
为什么实栗会在这个时候回归去思考“状态”呢?因为她是在此时才第一次发现自己演绎的角色和“真实的自我”之间的乖离。在这之前的雇佣关系里,她都没有必要去考虑这种分裂导致的落差。
在最终话之前的故事里,实栗对破坏角色所暴露出的“真实的自我”产生了厌恶,并自我怪罪道:“不管怎么修饰,自己自作聪明的本性还是立刻就会展现出来”。只不过,在雇佣关系成立的时候,她还能压抑本性演绎角色,还能无视真实的自己,为了工作而去演绎。然而,当两人间开始萌生爱情,曾经的关系开始崩塌后,这种演绎将无法维持下去,真实的自我就会立刻暴露出来,此时也无法再装作视而不见。
一直在起作用的某种机制崩塌,安心感褪去,事物的本性就会显露出来。曾经装作视而不见的态度也无法再继续下去。这种心理模式也能在10年代的日本发现:2011年的东日本大地震就将长期被日本视而不见的核能危险性显露了出来,而受到压抑的一些情绪也随着这个灾难转化为了社会中的各种仇视言论和人种歧视。
在这个意义上,实栗就不仅承担了00年代决断主义的思想纠葛,也继承了10年代的思想。无法替代的关系性就是会超越导致对立的决断主义。然而,如果这个关系性是通过角色构筑的话,那也只不过是虚假的关系性。其中的纠葛就是会在雇佣关系逐渐解体的过程中浮出水面。就像这样,主角的实栗就继承了从00年代末到10年代的感性。
05
90年代和00年代的“结婚”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的登场人物各自代表了平成年间特定时期的思想和感性。那么从这些人物关系所编织的故事中,我们又能看到怎样的“平成”呢?
将这些时期的代表人物纵向串联起来,我们能发现:人是无法逃脱对于“我是谁”这种状态的思考的。平成就从对“状态”的思考开始(90年代),仿佛通过“行为”和决断实现了一时的跨越(00年代),却又再次回归了对于“状态”的思考(10年代)——《逃避虽可耻但有用》的故事就这样描绘了日本人在平成时代的思想变化。
作品会以平匡和实栗的结婚作为主线故事也极为重要。因为《逃避虽可耻但有用》通过“结婚”,其实是在象征性地描绘一个将90年代的感性和00年代的感性放置在同一个“场”中进行互动和结合的过程。如此,我们就可以发现故事所体现的意义:90年代和00年代的感性不应只是对立的存在,更是互相统一的。
“结婚”所显示出的是怎样的结局呢?最终话中实栗痛苦于自己的角色和“真实的自己”间的分裂,而将自己关在了浴室里。平匡就隔着浴室门对她这样说道:
活下去很麻烦。不管是1个人还是2个人,都有各自的麻烦。如果都很麻烦的话,那2个人在一起不也是一种办法么?互相商量,有困难了就隔一阵子再去面对,看情况凑活着过不也可以么?
平匡在这里不会对人生赋予什么特别的意义和价值,甚至将人生当作很麻烦的存在。为了克服这种麻烦,平匡的建议是“看情况凑活着过”。
后现代的社会里,人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然而也不能就这么死掉,因此我们需要去为这种生存进行毫无根据的正当化——这大概就是“看情况凑活着过”了。为此人们需要尝试对话,尝试过段时间换个环境。这里的正当化并不是决断主义式的为了较他人占据优势的正当化,而是毫无根据的一种正当化。为了将“状态”无根据地正当化,就需要通过对话和改变环境的“行为”。
于是,故事中的“结婚”就代表“行为”会还原成“状态”。就算通过“行为”构筑了关系,还是会有作为角色的纠葛,也就是一种对于“状态”的思考萦绕其中。在越来越角色化的日本社会,“行为”和作为“状态”的角色原本就是相辅相成的:一方面作为角色的表现是“行为”,另一方面通过交流的“行为”角色才能成立。人们本来就不应该将注重“状态”的家里蹲和注重“行为”的决断主义看成互相对立的存在,因为他们都处于“结婚”这个关系性当中。
《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将平成时代先后出现的90年代家里蹲和00年代决断主义间的对立和纠葛通过“结婚”溶解、消化,也通过串联不同登场人物的感性,描绘出了现实生活在平成的日本人。在这个新自由主义的现实中,日本人没法依靠自我认同蛰居家中,被迫走上社会的日本人也不能对真正的自我视而不见,一味在小团体里演绎被赋予的角色。其实,他们需要像实栗一样通过行为展示自己真实的角色,像平匡一样从角色出发大胆选择交流的行为,状态和行为就像两人的结合一样,天生就是统一的——这就是16年登场的这部群像剧给生活在平成这个时代的日本人传授的“财富密码”。
参考资料:
宇野常寛『ゼロ年代の想像力』/早川書房/2008年
斎藤環『承認をめぐる病』/日本評論社/2013年
http://amadamu.hatenablog.com/entry/mikur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