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英国使团成员在承德避暑山庄暴死，为什么没有酿成外交事件？

1.

1793年9月14日凌晨4点。

中国北方的承德，天还没亮。

“吱呀”一声，距离避暑山庄三英里以外的酒仙庙的大门打开了，黎明前的黑暗中，从里面走出一路人马。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台大轿，后面跟着是整齐的队伍，队伍由骑兵、步兵和乐队组成。

从驻地到避暑山庄的路大约需要一个小时，负责秩序的本松上校努力的整顿队伍，想把队伍带到轿子的前面去，但轿夫的脚步要比走正步的队伍快的多，于是，队伍的正步走就有些乱。

导致队伍更乱的是，因为乐队的吸引，街巷里的一大群狗、猪、驴也掺和进了行进中的队伍里来，于是，原本想整齐的表现出仪式感的队伍更乱了。

轿夫抬着轿子，远远的把行进的队伍落在了后面，后面的队伍紧跑着才赶上了轿子。

骑兵混乱，行走的人更是喘不过气来，到离宫门前的时候，整个队伍散乱的就有些滑稽。

这一天早晨的事情，在英国特使马戈尔尼和他的大副安德逊的日记里都有描述。

这一年是乾隆五十八年，乾隆皇帝八十三岁大寿的前几天。

乾隆皇帝要在避暑山庄接见英国特使马戈尔尼一行。

2.

后来所有的研究中国历史的人，都把马戈尔尼这次来华因为礼节的分歧导致外交失败，归结为大清帝国走向衰落的转折点：

如果当时马戈尔尼提出的贸易条件部分的被乾隆皇帝接受，中国乃至世界的历史可能就是换一种写法。

人们都把英国使臣向乾隆皇帝磕不磕头，跪与不跪这件事，作为这次外交失败的关键。

跪与不跪，这是礼仪，表面上看是一个形式问题。

事实上，这是两种文化的差异，在承德避暑山庄，东西方文明没有产生激烈的碰撞，而是擦肩而过。

23年后，英国的另一位使臣阿美士德奉命到中国，依旧是商谈通商问题，也是因拒绝向嘉庆帝叩头，而未能完成使命，大清帝国对外开放的窗口又一次被关闭。

一年后，已经流放在了圣赫勒拿岛拿破仑会见阿美士德时说：

“外交官拒绝叩头就是对皇帝不敬，一切有理智的英国人应该把拒绝叩头看成是不可原谅的事。觐见中国皇帝却要遵行英国的习俗，这是没有道理的”。

你们应该入乡随俗。

权臣和珅

3.

事实上，对于“祝寿”而来的马戛尔尼使团，清政府最一开始，是持欢迎态度，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重视。

乾隆皇帝认为，英使远涉重洋是前来祝寿，“具表纳贡”，实属好事。为此他连颁数道谕旨，亲自确定了体恤优礼的接待方针。他不仅破例允许使团从天津上岸，而且命令沿海各省地方官做好接待工作，还向使团提供丰富的免费的食物供应。

在乾隆皇帝的眼里，大清帝国是世界的中心，所有其他的国家都是大清的属国，所有来朝的都是进贡，这就是入乡随俗的“俗”。

所以，当马戈尔尼一行刚刚进入中国，负责接待的官员把他们称作“钦差”的时候，乾隆皇帝就下旨给改为了“贡使”，直接给定了调，因为这样才符合体制。

在大清朝，天朝上国，所有的来宾都要符合“觐见礼仪”。这套君臣之礼，是保证国家秩序的必须，倘若“礼崩乐坏”，皇帝的威仪没有了，这个国家就会乱套。

所以，英国使臣来为皇帝祝寿，必须遵守这套礼仪。

避暑山庄澹泊敬诚殿

4.

在避暑山庄，皇帝办公和接见外国使臣的地方是澹泊敬诚殿。

为保证英使来承德“祝寿”的顺利，在英使到来之前，负责庆典接待的礼仪的大学士和珅已经做好的安排，在提前排练好的仪式中，给了英国使节很高的待遇。

和珅寄给留在北京的大臣的文件说：

皇帝接见马戈尔尼一行这天，皇上御龙袍褂升澹泊敬诚殿宝座，所有王公蒙古王公九卿等各于殿内两边，依次序立。臣等带领英吉利国正副使在阶下向上跪捧表章，福长安随接表章，由中路行走至殿内陆，平跪下献。

皇上亲赏该国王如意。

初九日，皇上出惠迪吉拜佛门外排班，城内王公同乾清门行走，蒙古王公为第一班，西洋人即依次为二班，外边行走，蒙古王公九卿为三班，缅甸为四班，依次排列俟。

预演中，和大人把英国来使摆在了非常重要的位置。

来的是贵客，又是第一次来，接待的规格仅次于亲戚里的蒙古王公。

英国作家狄更斯

5.

然而，马戈尔尼也有他们国家的“俗”，在英国，已经进入了怀疑权威、追求贸易平等的年代。

关于1793年代的英国，英国作家狄更斯有这样描述：

那是最好的时代，那是最坏的时代；那是智慧的年头，那是愚昧的年头；那是信仰的纪元，那是怀疑的纪元;；那是光明的季节，那是晦暗的季节；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绝望的冬天;；我们眼前拥有一切，我们眼前一无所有；我们都将直奔天堂，我们都将直落地狱。

简而言之，那时跟现在的情形非常相象，某些最喧嚣的权威坚持要用形容词的最高级来形容它。说它好，是最高级的；说它不好，也是最高级的。

此时的大英帝国，前承伊丽莎白的荣耀，后启维多利亚时代的光辉。伊丽莎白击败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安妮女王合并了苏格兰，到了1792年的乔治三世，称霸世界的欲望不可遏止。

马戈尔尼使团出发前，乔治三世给他写写了一封信：

在中国经商的英国臣民很久以来就多于任何欧洲各国... ...我对于自己在远方的臣民必能给予应有的关怀，并以一个大国君主的身份要求中国皇帝对于他们的利益给予应有的保护。

所以，马戈尔尼来见中国皇帝，是带着地球另一端的一个大国君主的旨意，来给他在华经商的的臣民争取平等的权益。

在这种背景下，马戈尔尼不能下跪，因为下跪就是臣服。

6.

跪了还是没跪，说法不一。

马戈尔尼坚持不跪，为此装病拖延，不去拜见皇帝，这样就惹恼了乾隆皇帝：

今该使臣等到热河后迁延装病，观望许多，不知礼节。昨令军机大臣传见来使，该正使捏病不到，止令副使前来，并呈出一纸，语涉无知。当经和珅面加驳斥，词严义正，深得大臣之体。现令演习仪节，尚在托病迁延。似此妄自骄矜，朕意深为不惬。已令减其供给，所有格外赏赐，此间不复颁给；京中伎剧，亦不预备，俟照例筵宴，万寿节过后，即令该使臣等回京。

乾隆皇帝的意思是，不按照规定礼节来做，就降低接待标准。

按照清史专家戴逸的说法：

“在今天看来，礼仪问题属于形式，当时却成了中外交涉中难以逾越的障碍，从此清政府对马戈尔尼使团的关系从相当高度的热情，一降而达到冰点”。

八十三岁的乾隆皇帝颇显出自己的几分威严。

按照清朝的官方记载，马戈尔尼在拜见皇帝时行的是三跪九叩礼。

《清史稿·高宗纯皇帝本纪》记载：五十八年英吉利入贡，使臣马戈尔尼等觐见，自陈不习拜跪，乃至御前，而跽伏自若。

而马戈尔尼在给乔治三世的报告中，则说：驾过吾前，吾等曲一膝以为礼，华官则行其本国礼节。

这是著名文学家刘半农翻译过来的语言，半文半白。

一件事情，两种记载，所以，跪与没跪，也成为了人们至今还争论的话题。

后来揭示这个谜底是马戈尔尼的一个亲戚，也是随行的秘书，他这样记载：

当皇帝经过时，有人通知我们走出帐篷，让我们在中国官员和鞑靼王公对面排好队，我们按当地方式施了礼，也就是说，跪地，叩头，九下。

7.

然而，即便是三跪九叩了，马戈尔尼递交的关于两国贸易的要求，也还没有得到乾隆皇帝的接受。

马戈尔尼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外交家，他是英国国王乔治三世的亲戚，此前出任驻俄国沙皇陛下处的公使，加勒比总督和马德拉总督，有着丰富的外交经验。

英国使臣在承德的待遇降到了冰点，如何将来华的主要任务——贸易谈判进行下去，成为了马戈尔尼的难题，他恳求和珅进行两国之间的谈判。

在马戈尔尼的眼里，和珅是一位非常成熟的政治家，但和珅早就把皇帝的心思揣摩透了，他把这件事情推到了回北京后再说，无奈之下，马戈尔尼只好请求将英方的要求写成一个帖子，进呈给皇帝。

事实上，这也不是大英帝国的礼仪。

怎奈人在屋檐下。

八十三岁的乾隆皇帝已经不耐烦了，后来的学者把他岁数大了不愿意管事了，当做拒绝与英国谈判的理由之一，

也是，有几个快退休的人还一如既往的努力干工作的？！

乾隆说：“······至尔国王表内恳请派一尔国之人住居天朝，照管尔国买卖一节，此则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且天朝所管地方至为广远，凡外藩使臣到京，驿馆供给，行止出入，俱有一定体制，从无听其自便之例······岂能因尔国王一人之请，以至更张天朝百余年法度······则天朝自有天朝礼法，与尔国各不相同。尔国所留之人即能习学，尔国自有风俗制度，亦断不能效法中国，即学会亦属无用。

特此详细开示，遣令该使等安程回国。”

我们国家有我们国家的法度，哪能因为你们的请求就更改呢？！

马戈尔尼一行无功而返。

8.

这是一次非常憋屈的出使。

不建交、不贸易、不开门。

英国使团被驱逐出境，一次绝对失败的外交事件。

船上的大副艾尼斯·安德逊说：我们进入北京时像乞丐，在那里留居时像囚犯，离开时则像小偷。

事实上，在某些方面。使团离开时比小偷还惨。

马戈尔尼所写的《1793乾隆英使觐见记》、安德逊《英国人眼中的大清王朝》都记载了这样一件事：

离开承德的那天，使团里的一个成员死在了避暑山庄。

马戈尔尼记载：

21日礼拜六。晨七时出发，为状与来时相同，唯天气冷而多风。虽有日光而淡然，殊不能令人生暖也。今日，余卫队中有一士兵曰极尔密李德者，以暴病身亡。此人为皇家炮队中炮手，今兹之死乃系多食水果所致。据其同伴所言：彼于朝食时，连啖橘子四十枚之多云。

使团秘书史丹顿所著《出使中国记》记载的更详细，甚至有些惊悚：

今日将启行时，忽传卫队中有一人以多食水果之故，暴病身死，此事初无足异，唯其死处不在馆舍中，而在某处皇宫之内。因此人早食之后，尚偷闲至皇宫中游玩，不图急病骤发，以此丧其生也。

吾辈闻此信后，初亦以为无关重要，而樊、周二大人闻之，惶骇不知所措，向吾言曰：此事万万不可声张，因皇宫重地向来不许外人在内身故。倘此事为皇上所闻，不特我等必罹重谴，即贵国钦使亦大有不利。

余曰：然则奈何?日：不如先用一轿秘密舁尸出宫，声称此人尚活，唯身罹重病不能行走，故用轿。至出发后行十数里乃言此人已死，则可保无虞。余如其议，事果未为皇帝所觉。

这个李德被胡乱的埋在了由承德回北京的路上。

农历的八月，塞外的秋风早就有了凉意，带着精心挑选的礼物，来进行和平贸易谈判的英国使团的心，比此时的秋风还要凄凉。

而此时，浩浩荡荡的乾隆皇帝回京的仪仗队，早就超过了他们，向下一个行宫而去。

乾隆皇帝每年的寿辰举办的时间都很长，在承德避暑山庄进行上半场，回北京，还有诸多的大臣、嫔妃们等着给他祝寿呢。

乾隆皇帝也缺乏一种广阔的视野

9.

妄自尊大、愚昧无知，所谓的盛世，终究是一个一捅就破的空虚的架子。

使团中，还有副使斯当东的十三岁的儿子，是使团里会说中国话的两个人之一，深受乾隆皇帝喜爱。

他目睹了马戈尔尼使团憋屈出使的全过程。

1840年鸦片战争前夕，英国议会开会，小斯当东的发言促成了战争的进行。

他说：我们进行鸦片战争，是否违背了国际法呢？没有！

大厅里响起了长时间的掌声，欢迎他下面的结论：“尽管令人遗憾，但我还是认为战场战争是正义的，而且是必要的”。

世界的格局也就随之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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