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故事会:刘二爷与洪五爷


冯庆茹,河北省卢龙县人,从事地方文化研究工作,偶尔也写点小说和散文,作品散见《佛山文艺》《短篇小说》《金山》《杂文月刊》等。

刘二爷与洪五爷

文 | 冯庆茹

老辈人对有些本事和特长的人都称“爷”。

刘二爷本名刘绍棠,因水性好,在滦河一带很有名。据“石头铺”的人讲,刘二爷在河水里扎猛子,一扎能扎十里远,赛过翻江鼠蒋二转世。刘二爷身材高大,面目英俊,又讲义气,是条好汉。

可一点不好,他通匪。通哪个匪?洪生洪五爷。洪五爷曾以匪名威慑昌、卢、滦、乐四县,除了抢船主和大户,倒也没做过太大的孽事。据说,洪五爷曾专门拜访过刘二爷,并当着众人的面,连赞刘二爷三声好汉好汉好汉。

刘二爷结识洪五爷是在民国十七年春。此前,洪五爷结识八方跑船汉,勾来市井一些狐朋狗友,抢了几家船主的货。船主们去官府告发他,洪五爷只好奔走他乡。正当乡邻都以为他客死他乡时,偏在这年春天,洪五爷竟突然出现在乡里,反倒比从前多出几分威武之气。乡里人却不敢理他,一怕惹事生非,破坏了安宁日子,二怕摊了官司吃不消。

正赶这年刘二爷心情烦闷,终日酗酒,无事可做,闲荡在滦河滩上。刘二爷得知洪五爷回来,就抱了酒坛,找洪五爷对饮。二人一人一海碗酒,倒背着手,用嘴叼了碗边,一口气喝干。洪五爷见刘二爷干了碗底,面不改色,大气不喘,就连喝三声好汉,同磕三个响头,拜了把子。从此二人称兄道弟,不分彼此。

民国十八年夏末秋初,刘二爷讨了西村的女子过门。这时刘二爷已落身在石头铺,替石头铺的老板追缴债务。

刘二爷的女人是滦河滩里最俏的女子。可惜刘二爷不会怜香惜玉,白白浪费了女人那水样的柔情。女人那眼里的秀色,曾倾倒了石头铺里一群伙计和老板,却不曾给二爷一丝引诱的魅力。因女人的肚子不争气,过门一年了,还没产下一男半女。二爷把女人搂在怀里,仿佛搂着满怀的忧愁,他信徒般虔诚祷告:“可不能断了我刘家这一脉香火啊!”说到动情处,竟潸然泪下。女人在他怀里,负罪般地颤抖起来。

刘二爷越发贪恋杯中之物,尤其洪五爷一到,不喝个熏熏醉,决不罢手。三杯酒下肚,永恒的话题常说常新。一个劝,重起炉灶另开张;一个推,人听命天注定,东奔西走没有用,讨个婆娘是正经。劝得干脆,推得赤诚;不劝,显不出手足情分,不推,分不出好汉成色。

如果女人来续酒,洪五爷就怒气沖沖地没来由:“你也算滦河套的女人?丢脸透了,连个中用的蛋也不会下!”俨然娘家大哥的口气。刘二爷却有些儿女情长:“是我命赖啊,认了。”洪五爷更凶地骂:“球蛋,我就不信,明个儿弄来个试试,不信滦河套的女人都似她这般废物!”

女人任凭洪五爷奚落,也不生气。她把酒一壶一壶温上来,不让他们误一杯,自已手也不闲着,坐在一边,一面瞅他们喝酒,一面做针线活儿。

女人的身板儿依旧苗条。人都说,女人似水,水毕竟是会流动的。她身上有流动的风韵。三十岁的女人,奶子鼓颤鼓颤,耸动着跳动着,那臀象两面小铜鼓儿,敲一下,都会咚咚响,只是那肚皮,紧绷绷,硬是不肯松下来,唉!

灯光幽暗,刘二爷面对女人,只把酒碗往脸上扣。醉了,便猪似地哼哼。女人眼圈红了,边抚摸男人的脸,边把一件散发臭气的老皮袄盖在男人身上,相伴到天明,她硬是看着男人,眼眨也不眨。

二爷一骨碌起身,女人一堆棉絮般躺在他怀里。二爷却身下木然。女人失望地挪动一下身子,用试探的口气说:“续一房吧!”声音蚊子般细小。

二爷模棱两可,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是冷冷地说:“容易吗?”

“五爷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那是为我好。”

“既是为你好,你为何不听?”

“他是土匪。”

女人朝他身上靠了靠:“哟!你还知道他是土匪呀!”

二爷沉默了,好一阵儿才说:“都是你这不争气的肚皮!”

民国二十年春,刘二爷去山北跑一宗活计,依旧是讨债。临行时,他将女人托付给洪五爷。二人饮酒告別,二爷连喝三碗水酒,洪五爷也酩酊大醉。刘二爷摇摇晃晃上路,只说了一句:我去了。洪五爷把手一挥,也只一句:你去吧!

当夜,洪五爷留宿于刘二爷家。这虽然是个传言,但只有一人闻所未闻,那就是刘二爷,刘绍棠。刘绍棠一去三个月,回来后便不见了洪五爷踪影。

这天,刘二爷进城办事,天热,半路上,见青纱帐的高梁架下睡着一个人,细看,竟是洪五爷。洪五爷瘦成了一把骨头,两只眼红红的,象刚扒过尸的野狗。刘二爷把洪五爷领回家,女人的脸色极不好看。

刘二爷说:“她有了。”

洪五爷却并不理会,只是吵吵要喝酒。二爷把上好的酒拿出来,二人你推我搡,觥筹交措,不一会儿,洪五爷就神魂颠倒,胡话连篇了。

女人坐在炕沿上,依旧看两个男人喝酒。她看洪五爷狗一般狼狈,看自家男人是那般英武,女人的眼里流出火一般色彩。这色彩一经发出,就不容收束,萦绕在饭桌间,一下被五爷那酒红的眼晴捕捉了,他愈是想取悦眼前这个女人,心里愈是生出一分凶狠来。而随着时日的增多,这份凶狠也在一分分地增加。

女人愈发感到胆颤心寒。这又使洪五爷油然升起一股快意。每次喝酒,他都给刘二爷讲他在东北德林大队冲锋陷阵杀人的事,他说杀日本鬼子真如切菜般痛快。后来,德林大队被鬼子剿了,他隐姓埋名逃回老家。又说起河西大暴动,杀了几个土豪劣绅,虽痛快了,但也生出许多莫名其妙的怨气,因为这回大开杀戒受到了共产党的限制,若不是他腿快,险些被共产党处治了。洪五爷说起这些时,都鹰鸠般叫啸一声。

“我是杀过人的。你杀过人吗?”五爷对二爷说。

二爷怔怔地看着五爷,只好摇头。

女人急忙下炕,把一壶温酒塞到五爷手里。五爷一阵得意,说:“杀人不比杀猪杀狗杀牛羊,一刀下去,要屏住气,甭让那一股子腥味呛进嘴里。要说杀人,用枪就比用刀省劲多了,打中没打中?一枪打出去,没回音儿,就是中了呗……”

二爷和五爷的酒杯干了,酒壶也空了,任凭俩人喊破了嗓子,也不见二爷女人的半个影子。

女人去了哪里?女人坐在门外的柴堆旁,敲打着自已的肚子。

临近冬天,女人生下一个男婴。刘二爷欢喜异常。

洪五爷却一脸神秘地走了。

民国二十七年,滦河水暴涨。二爷家的女人牵着孩子站在河边,望着浑浊咆哮的河水,盼着二爷归来。任凭石头铺的老板伙计磨薄了三寸舌,女人就是一动不动,痴痴地望着河水出神。河面上波浪翻滚,从上游奔腾而来的河水像一条巨蟒,不时地把顶在浪峰上的浮物拋上来,再用一个更大的旋涡卷进去。有尸体也有木头。每翻卷上一具尸体,女人都把眼光凝滞一会,似乎在以魂魄辨认着。老板和伙计们个个提心吊胆。刘二爷为石头铺催缴债款,已经去了十天。对于石头铺,二爷和三千块大洋,丢了哪个,都是巨大损失。这档口,更要保住这母子二人,千万別再把她们娘俩也搭进去。

这时,女人的眼晴倏然放出奇异的光彩,这光彩饱含了激动、亢奋、惊喜、炫丽,勾人魂魄,骨软筋麻,以致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石头铺的老板和伙计都难以忘怀,想起还会耳热心跳……当他们看见女人白亮亮的眼泪滚落下来时,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们顺着女人的目光转过头去,才看见刘二爷赤条条正向这边走来,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二爷一把把女人和孩子揽在了怀里,当啷一声,又把盛着三千块大洋的钱袋子扔在了老板和伙计脚下。老板和伙计们收回失态,女人即如一滩泥,从二爷的怀里瘫软在河滩上。

滦河水,又一次验证了刘二爷的好水性,又一次威震了滦河滩。

刘二爷又重新做回一条好汉。

之后不久,女人又怀上第二胎。十月之后,又生出一条漂亮汉子。

二爷想把洪五爷找来喝顿酒,一洗往日的疑惑和窝囊,还有替女人正名之意。他的女人爱他,视他如命。他也真真切切把这个女人装在了心里。但洪五爷他是找不回来了,听说他被关进了死囚牢,秋后问斩。他再要和洪五爷喝酒,怕是要等来世了。于是,刘二爷和女人商量,想去监牢里看看洪五爷。女人沉吟半晌,最后说了一句:“不看也罢。”二爷果真没去。

又一年,刘二爷又来河西取款,依旧是大洋三千块。取了款项,不敢逗留片刻,日夜兼程往回赶。他走到滦河边,心里盼看河水暴涨,让他再一展好身手,让石头铺的人再目瞪口呆一回,那多好!可今天的河水没涨,但也依然汹涌澎湃。正当刘二爷脱衣下水之时,忽觉脑后生风,轰然间金光四射,再也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直到一股烂白薯的气味把他呛醒,他才知道,自己被人暗算了,关在一个白薯窖里。“这回算彻底栽了!”刘二爷想。三千大洋且不说,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女人和儿子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生的欲望……还有洪五爷,要是洪五爷不落难,他刘二爷还有一线生的希望。

刘二爷刚在嘴里嘟囔一句:要是洪五爷在就好喽!他的屁股上就挨了一脚。

“你也配说洪五爷?小心剁了你的舌头!”一个公鸭嗓说。

二爷不敢多说话,伸脖等死。这回让他怎个死法呢?给他装进麻袋沉到滦河底,还是砍了头做个无头鬼?洪五爷不也做了无头鬼了吗?妈的,二十年后还是一条好汉!怕他个鸟!令他有点悲哀的是不能像五爷那样曹市问斩,不能死得轰轰烈烈,总归有些窝囊。

这天一大早,刘二爷的双眼被人蒙了,四马攒蹄捆了个结实。死到临头,二爷一点也没慌,也没怕,只是想痛快点。

忽然,他被松了绑。二爷有点莫名其妙。

“记着,往南走,十步以里,不准回头!”

一步,两步,五步……十步。

二爷自由了。他扯下蒙在眼晴上的黑布,一阵晕眩。两边的青纱帐如墙。他使劲眨眨眼,想辨別一下是什么地界,回过头来,石破天惊的,几步之外,骑在马上的人,竟是洪五爷。

二爷鼻根子一酸:“五爷,你咋才来?”

“刘二爷,你失信了,谁让你回的头?”

“腾”的一下,刘二爷的汗出来了。两迈为一步,他把一迈算做一步了,难道刚走出五步他回头了?

“五爷,我……我……”

没等刘二爷把话说完,“砰”地一声。“你他妈的才知道错!”

看着刘二爷晃了几晃,不情愿地倒了下去,洪五爷拨转马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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