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 篱:当时只道是寻常
东 篱:当时只道是寻常
今年的夏天,对于西北小城铜川来说,表现得有点异乎寻常,使人感到很不适应。这个窝藏在黄土腹地里被一条几近干涸的小河一路缠绕着的地方,在往年的夏季它是干燥而炎热的。经过一个夏天的暴晒,多少美丽少女都被直射着的阳光在白嫩的脸上无端地涂上了两抹红,山塬上又生长着苹果,所以,那两团红,又常被叫作“苹果红”。
只有下大暴雨的时候是最令人舒心的了。
那暴雨突然地来,又突然地去,来也不打招呼,去也不挥一挥衣袖。你正在烈日当头下走着,大雨便瓢泼而下,铺天盖地,把你从头到尾浇个透,你蜷起一只胳膊挡雨,一声响雷,却又震得你浑身发抖,心似电击,你落汤鸡一般狼狈不堪,正待咒骂这不期而至的大雨,天却忽然还你一个晴空,雾霁云散,一道彩虹横在对面山上。天晴了。
小时候有句歌谣:老天爷,不讲理,出着太阳下着雨。
可我却一直喜欢这不讲理的夏天和这样的夏天里不讲理的暴雨。
我认为这样的夏天是直率的,热烈的,不遮不掩的,它就像这个城市的人一样,性格干脆利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绝不拖泥带水,含糊不清。
而庚子年的这个夏天却实在让人厌烦,竟然不见了爽快利落的大暴雨,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不断,三日一小下,五日一大下,几乎没有断过,漆水河的水是涨起来了,可那打在雨棚上的嘀哒之声,却把一个浩大的天空声声敲打成厚厚的帷幕,沉重得掀不开。
西北的人是不习惯于在雨天出门的,我也不喜欢打伞,觉得是累赘,又爱丢伞,深以为这样阴郁晦暗的天把开朗的心都蒙蔽了。
这哪里是夏天,不可捉摸的老天爷直把夏天变秋日了。
这不,小雨又下起来了,房间暗下来,还是躺在床上看书吧。这种灰暗的气息,雨中的静谧,只有捧起一本书的时候才能产生诗意。
我看的是一本台港中青年女作家选,书名是《姻缘路》。
这是一本老书,是1987年漓江出版社出版的。
我有点疑惑,此时此刻,在我满满当当的书柜里,这本书怎么突然跳了出来。是因为我的心又潮湿了吗?
这是一本在困苦挣扎里安慰过我的一本书。
90年代初期,我的家庭发生了变故,我带着孩子踏上去桂林的火车,寻找失踪的丈夫。我没有能够找到他,却看到了漓江。漓江浩渺的水域,奇异的山色,使我这个从没有见过那么多水的人开了眼界,我在绿波之上的画船船头上,迎着带着氤氲水气的风和一个陌生的男子做了短暂的交谈。那一刻,我把万千的愁苦都扔进了漓江之上。男人对我说,把这一切都写下来吧,写下来你就会好受一些。
漓江归来,我开始了文学创作。我的第一部小说里不能没有漓江,我把它写进去了。
我的小说是写婚姻爱情的,也不能不去读一些有关的书。所以,我买了这本《姻缘路》。
我是那么地喜欢这本书。一看封面就很入眼,封面是一幅抽象画,白色的底子上用线条勾勒出城市的高楼,有些歪扭,有座楼甚至旁逸斜出,像探出的脑袋。高楼之下是两块大石头,也可以理解成山,一块翠绿,一块酱紫,色泽浓重,与高楼疏朗的线条形成反差,而厚重的山色之上又浓墨重彩着两只眼睛,墨色淋漓,冷峻又透着无限幽怨。
整个封面就是一幅耐人寻味的画作。画作题款:姻缘路。黑体字,深绿色,与右下方山石的颜色呼应。一行小字在书名之下,也是深绿色,那便是“漓江出版社”几个字。不知是谁人书法,我们那时都叫这种字为“连笔字”。
我从此便记住了“漓江出版社”。老实说,之前读了许多书,是从不去关注出版社的,只关心书名,只为封面走心不走心。一般来说,喜欢的书,书名好,封面也必好。
这果然是本好书。《姻缘路》选取了十二位台港女作家的中短篇小说,只三毛是两篇散文,《荒山之夜》和《背影》。
三毛是不用说的了。而其他女作家的作品也同样的别有韵致。她们描写之细腻,文笔之优美,有别于大陆。特别是题材的开掘尤其深入而广泛。我只以为不能入文难以入文的东西,她们竟然写得那么摇曳多姿,情感又那么的动人心魂。她们表达的人情世态是那样的复杂多样,人心又是那样的神秘斑斓。而她们又总能调制出伤感的味道和气息,给和我一样落寞孤单的女人以无声的慰藉。
比如《姻缘路》这个故事,美丽善良的林月娟,狂热执着地追求真正的爱情,但却历尽坎坷,三次成为恋爱的失败者,每一场都貌似温暖却又无疾而终,林月娟无法掌控人生的诡谲,而我们每一个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姻缘天定,命运又何尝不是。
还有《米粉嫂》,被丈夫“外遇”了的米粉嫂,却又遇上了另一个有妇之夫,米粉嫂见不得另一个女人被“外遇”,关闭了生意兴隆的米粉店,杳杳无踪。
这哪里只是台港的故事,这是人的故事,是中国人中国女人的故事呀。
开始成为作家之后,我读到了“漓江出版社”出版的另一本书。那就是赛珍珠的《大地》。
这本书是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之一。作为女性,我首先买的是美国女作家赛珍珠的。
这本书的封面当然也很吸引人,是红色的底子,上方是英文字母,接下来是作家的素描头像,上写1938,表示作家是1938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再接下来是一个实底方块,藤黄色,与上写“获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丛书”那个窄窄白条齐平,一看就很讲究,也很精致,有设计的匠心在里面。藤黄方块正中是书名《大地》,端庄气派。下面三排小字:(美国)赛珍珠;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王蓬振等译。小字被半圈小花叶环拥着。
这套书的主编大概都是刘硕良这个人吧,所以“主编/刘硕良”字样放在书名上方。
咦,漓江出版社那几个字在哪里呢,怎么没找到?其实,就在书上方的英文字母里。这个创意是不是太大胆了。
我买书一向对封面是有挑剔的。《大地》这本书和《读者》杂志的封面结构布局有点像。这样说是不是不好,我不知道。
这本书是1988年出版的。
《大地》不光是开拓了我的文学视野,更教会了我写长篇的方法。那时,我仅是读了开篇的一章就被震慑住了。我真的连夜读完了这本书。我深深地迷恋上了赛珍珠,读完之后又去阅读赛珍珠的生平。莫言说他的魔幻现实主义,是从福克纳那里来的。而我的写实现实主义,我觉得是从赛珍珠这里学来的。后来我写小说,每次动笔前都要把《大地》再翻翻看看。
最近陕西省作协和我签约了一本书,是关于农村题材的。我又翻出了《大地》,我想,还是要从《大地》这样伟大的作品里确立思想和写作的高度,虽是主题创作,依然要像赛珍珠一样在青灯长夜的寂寞里,抵挡楚人怀玉的诱惑,书写时代巨变之下的新的乡村和大地。
我还读过一本重要的书,也是漓江出版社出版的。就是:《贾平凹散文自选集》。
这也是厚厚的一本书,约有50万字。
我又要说到封面了,没错。封面就是一张贾平凹的剪影照片,深蓝色的底色,阴白的部分是贾平凹的脸和手,衣着就只是两条白线,下面是“贾平凹”三个字,是贾平凹自己的手迹,左边竖着一行粉色的字:贾平凹散文自选集。
年轻的贾平凹面容是悲戚的,忧伤的,令人望之心痛的那种。谁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放那么一张贾平凹的照片占据整个封面。人物的表情神态那么突出,一望这个表情,贾平凹就跟上你了,走到哪里他的眼睛就一直跟着你,你只有买了这本书,装到袋子里,心才能安定下来。
这本书1987年首印,是贾平凹的第一部散文合集。
后来,我读了贾平凹大量的作品并成了他的一个研究者,我才知道《贾平凹散文自选集》,这个选本是贾平凹和散文家、当时的漓江社社长彭匈一块商定的。这本书分了五个部分,分别是《月迹》《爱迹》《心迹》《踪迹》《文迹》,贾平凹散文的经典之作这个算是最早的收入和分类了。
雨还在下,灰色的天空还是厚厚地笼盖四野,嘀哒,嘀达,那真的是雨声吗?
还记得20多年前的漓江之行是下着小雨的,就像眼下这样的雨。那雨对漓江是恰到好处的。烟雨漓江。
此后,跟漓江出版社便像熟人一般的,一路走来,总有漓江的书伴随着,就像一个了不起的灵魂在与你同行。
这个如秋日的夏日,拿起一本漓江的书,竟想起这许多来,纳兰说: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是啊,当时只道是寻常。
作者简介: 东篱,陕西铜川人,陕西省文化厅百名优秀人才之一。陕西著名女作家。曾工作于铜川市人民政府研究室。出版有长篇小说《婚后不言爱》《婚戒》《生父》《香》《远去的矿山》五部,其中《远去的矿山》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其作品以凌厉的风格和直面现实的勇气,受到读者喜爱,拥有广泛读者群。贾平凹称赞其长篇小说《远去的矿山》:我读了《远去的矿山》那书,很让我震撼,写得好啊,那么硬朗,那么扎心,那么令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