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文章——刘万祥《老乐》《二奶奶》
《中国乡村》杂志2018年征稿大奖赛 II 刘万祥的作品
文图编辑:莹莹
老乐
——乡村人物素描
文/刘万祥
老乐这个人喜幸,整天无忧无虑的,即使遇上在别人看来特别烦恼的事儿,他也从不放在心上。该说的时候荤的素的照说,该乐的时候咧着大嘴嘿嘿地乐,该唱的时候呢,就哼哼唧唧地唱。有人说,老乐这人屁眼大,把心给丢了。
其实,老乐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无师自通地会说书、会唱小曲,遇到不同的人或事还会随口编一些上口的顺口溜。跟老乐在一块儿干活,你永远不会有烦恼,更不会有忧愁,再苦再累的活,只要听着老乐的说说笑笑,你就会和玩似的把活干完了。
老乐的真名叫周永乐,天生一副逗乐的坯子,两只小眼一乐成了一条线,一张大嘴一乐咧到耳朵根。村人们都很喜欢他,都称他为老乐。老乐并不是天天有欢乐的事,只不过老乐有老乐的生活准则罢了,正如他在小曲中所唱的那样:“大路不走草成窝,钢刀不磨生黄锈,胸膛不挺背腰驼,小曲不唱忧愁多。”
人活在世上,哪能一点烦忧都没有呢?俗话说:“一人不解一人,一家不知一家”,只不过老乐不把那些烦恼当作烦恼而已。老乐比我年长十岁。那时,他已是三十来岁的人了还没说上媳妇。年过半百的父母整天觉睡不好、饭吃不香,可他却不当一回事,该唱的时候依旧唱,该乐的时候依旧乐。
老乐曾相看过几个对象,不知为什么都没成功。当有人问老乐为什么没看中对象时,老乐稍想了想,说:“黄瓜黄瓜开谎花,开谎花不结瓜,愿意开它就开,愿意结瓜就结瓜。不开花、不结瓜,谁也没办法。”说完,嘿嘿一笑,那笑里既包含着老乐的无可奈何,又分明透着几分悲凄。但老乐毕竟是老乐,过去了的事,就像看书一样,看完一页翻过起就得。
那年春天,生产队响应上级“农业学大寨”的号召,要在村外的河中修一条拦河坝。队长分派老乐和我到十来里远的石场放炮打石头,并要求我们吃住在山上。我知道这活既苦又危险,但由于和老乐在一起,我便应允了。进山那天,阳光很明媚,四周篮瓦瓦的空气像水似的隐隐流动。我和老乐扛着家伙式和炸药行走在山路上。走着走着,我有些累了,便对老乐说:“老乐,来上一段轻松轻松。”老乐看看我,嘿嘿一笑说:“来上一段就来上一段。”
他清了清嗓子,放开了喉咙:“清水水玻璃隔着窗子照,满口口白牙对着哥哥笑。双扇子门来单扇子开,叫一声妹妹你进来。眉对眉来眼对眼,眼睫毛动弹把情传。一对对银鸽朝南飞,泼上我的小命跟了你……”山谷回荡,四野迎合。不知不觉,十来里的山路就被我们抛在了身后。
我和老乐在山上打了一个多月的石头,虽说日子很苦,但那些艰苦都被老乐的乐观精神融化掉了。我们打的石头又多又好,不但完全满足了修拦河坝的需要,还将剩下的部分卖掉给生产队挣回了买炸药的钱,因此我和老乐还被大队评为学大寨先进分子,受了表奖。表奖会上,老乐兴冲冲地来了几句顺口溜:“虎洞山上红旗飘,学大寨掀高潮,我老乐不示弱,要为革命多放炮。”
后来由于形势的变化,我离开了农村,离开了老乐。第二年的春天,老乐给我来了一封信,说他马上要和村上学校的一位民办女教师结婚了,并告诉了我具体的日子,嘱我到时一定去喝喜酒。那一年,老乐32岁。隆重而热闹的婚礼那天,大家要老乐先唱上一段,老乐在大家的掌声中唱道:“太阳有出也有落,天气有热也有凉,唉咳哟,太阳有出也有落,天气有热也有凉,月亮有圆也有缺,树叶有绿也有黄,是姑娘早晚都出嫁,是小伙早晚做新郎,你不用急来你不用忙,生活就是这样……”
那时,我看见新娘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老乐,把小手拍得啪啪山响。
老乐啊老乐,老乐是个制造幸福的人。
二奶奶
——乡村人物素描
二奶奶不是我的本家,她在村中的辈份大,我和我同龄的伙伴们都称她为二奶奶。二奶奶明显老了,瘦小的身体,花白的头发,一脸的沧桑,两只曾经很好看的眼睛现在已经变得有些昏花。
她看了我老半天,也没认出我是谁。当我说出我的乳名时,二奶奶才揉揉眼睛,颤巍巍地说:“都管说老,怎么能不老呢?当年上树爬墙没一点儿老实气的小陶气鬼,都成了半大老头啦。”然后,她抚摸着我的脸庞,眼睛溢流出晶莹的东西。
望着二奶奶,我的思绪又回到了童年——
二奶奶32岁时,才和二爷爷生了一个儿子,名叫皮蛋。在这之前,二爷爷由于生理上的原因,一直未能生育,后经多方医治,才得了这一根独苗。皮蛋刚刚8岁,那一年闹水灾,身为大队民兵连长的二爷爷率领基干民兵在村北的坤头河抗洪抢险,无情的河水一个浪涛就把二爷爷卷走了。村人们寻找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从此,二奶奶成了寡妇。
二奶奶年轻时非常漂亮,是村中有名的美人,两只辫子又黑又粗一直拖到腰间。当时,有人这样描绘,说二奶奶“身段似柳脸似霞,眉眼俊得像朵花,男人馋得流口水,丑女恨得瞎磨牙。”
年轻漂亮的二奶奶能够和二爷爷成婚是那段“革命时代”的爱情产物。二爷爷英俊倜傥,是大队的民兵连长;二奶奶是大队妇联主任。“备战备荒”和“农业学大寨”中又都是积极分子,二人常常受到公社的表奖。一来二去,两个人产生了感情,成了大家公认的非常般配的一对儿。
别看二奶奶杨枊细腰,但她天生好强,干活时敢和男人们一争高低。那年,大队决定改造北山上的半坡荒地,要像大寨人和沙石峪人那样,修梯田,栽果树。大队成立了两个突击队。一队由二爷爷带领男人们打石头垒坝埂,一队由二奶奶带领女人们负责抬土整地。
二奶奶的突击队和男人们较上了劲。一边干活一边唱着学习小靳庄时编出来的歌:“妇女们呀都争先啊,敢与男人比比看呀,修梯田栽果树呀,建设咱家的好家园呀”,山头上红旗飘扬,歌声嘹亮,好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男人们在妇女们的歌声中干得也非常起劲,不到两个月时间,北山坡上层层梯田如写在大地上的线谱,棵棵果树如线谱上的音符,显得格外优美壮观。一直到现在,那片果树还年年结出丰硕的果实,成了村里人的主要财源。
成了寡妇的二奶奶,那时已经40岁了,40岁的二奶奶从此没再改嫁,或许她觉得二爷爷还活着,有一天会回来。她守着皮蛋一年年地苦熬着岁月。皮蛋和我同龄,放学回来,我们三四个伙伴都愿意到他家去玩,他家房后有一大片枣园,那是我们捉迷藏玩游戏的好场地。更主要的是我们还可以不断地吃着枣子,有酸枣有甜枣,从青吃到红,从夏吃到秋。仿佛那枣永远也吃不完,永远也吃不尽。
有时,二奶奶坐在枣树底下的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着针线活儿,看着我们玩游戏,看着我们吃枣子,脸上漾着无法说出的满足。但有时,二奶奶脸上的表情也很沉郁,瞅着我们发呆。那时,我们都小,没有去想二奶奶一个寡妇家在心里都想些什么。现在想想,那时的二奶奶一定有她说不出的凄楚和艰难——那时的我们真傻。
我们玩够了吃够了,就聚到二奶奶跟前让她讲故事。二奶奶的故事生动有趣,听了令人着迷。有时,她也出一些谜语让我们猜,像什么“一个葫芦七个眼儿,听的听来喊的喊”,像什么“两间房子一样宽,大门常开也常关,房里可容千万人,难容沙粒在里边”等等。尽管都很简单,可我们还真的费了一番脑筋才能猜出来。
二奶奶见我们费劲的样子,就一个一个点着我们的脑门儿,说我们这些小笨蛋,但她从不把谜底轻易地告诉我们,总让我们动脑筋再动脑筋地去想想。有一次快黑天的时候,她又给我们出了条谜语“一棵树,五个杈,不长叶子不开花,五杈生来常碰头,合起伙来本领大”,并说,谁猜出来,今晚就给我们做好饭吃。那一次,我和皮蛋还真没费多大劲,就异口同声地说:“手”。二奶奶咯咯地笑着说:“对了,我给你们去做饭。”
二奶奶和了很大一块面。我说:“二奶奶,咱们吃饺子吗?”二奶奶摇了摇头,说:“你们看,和成的面像石头蛋,放在面板上按几按,擀面杖擀成一大片,用刀一切切成线,下到锅里团团转,舀到碗里是莲花瓣,生葱、烂蒜、酱油、辣椒面,再放上几撮芝麻盐儿,你们说这叫什么饭?”
那一次的面条饭吃得我热烘烘、暖融融,通身是汗,小肚子溜圆。那一次的面条饭让我刻骨铭心,终生难忘,因为我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这么香的饭了。一晃,我们长大了。那一年,我考进了市里的师专,而皮蛋却只差2分落了榜。第二年征兵,二奶奶执意让皮蛋去当兵,说部队里锻炼人,回来后也好成家立业,养家糊口。
没想,皮蛋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他是在那次南方的水灾中为救一位儿童牺牲的。当部队的首长和民政部门的领导把皮蛋的遗物交给二奶奶时,二奶奶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完了,擦干眼泪,说:“儿子是为了救人而死的,他是军人,他没有给我丢脸,”除此之外,没提任何要求。
二奶奶成了烈军属,也成了村里的五保户。一年前,村里要把二奶奶送到乡敬老院去,二奶奶说:“我现在还能动弹,等我动弹不动的时候再去也不迟。”流年似水滚滚而去。年事已高的二奶奶尽管精神矍铄,但昔日的美丽没有了,她两眼昏花,皱纹交错,两行清泪滴滴打在我的心上。
我站在二奶奶面前,什么话也说不出。在那一瞬间,我想我看到了世界的精髓,所有的时空都聚集在这么一个点上,开花、结果、枯萎,那么快,揉揉眼睛过程就结束了。人生、命运、自然,怎么如此冷漠如此无情呢?它创造你,让你美丽、让你美好,然后再把你毁掉,什么样的力量能和它对抗?
望着二奶奶,我想,人确确实实是需要一种精神的,无论命运怎样。
我只有衷心地祝愿二奶奶了。
◉ 本文审阅校对:散文审编三室 吴秀明
简评:两文写的都是农村中的普通人物,却能把人物的个性特征描述得淋漓尽致,把人物乐观、坚强的特性塑造得更加生动形象。
作者简介: 刘万祥,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赤峰市作家协会理事,中等职业学校高级讲师。在全国50余家刊物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500余篇(首)。出版有散文集《生命经典》、《记忆里的炊烟》和诗文集《诗情浩荡》。其中诗歌《你以温柔的手臂挽着中国——写给我们不屈不挠的农业》获得《淮风》诗刊“征文”一等奖;《发光的沉默》被香港金陵书社出版公司翻译成英文收入“诗人诗历”。散文《老钟》被选入内蒙古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联合国儿童基金会幼儿师资培训项目”的《语文》教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