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鹄：直而能曲，浅而能深

清代诗论家厉志在《诗经》研究中有个发现：“直而能曲，浅而能深，文章妙诀也，有大可发挥，绝可议论而偏出以浅谈之笔，简净之句，后人虽百十千万而莫能过者，此三百篇之真旨。”（《诗艺管窥》）其中“直而能曲，浅而能深”用现代美学审视，应是“对立统一”，“相反相成”艺术辩证法的体现。《诗经》之中这种例子层见叠出。请欣赏《秦风·无衣》的开头：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寥寥八字，词浅意深，催人遐想。诗句描写先人共同对敌中所表现的休戚相关的战友之情，生死与共的侠义之气，足以懦立顽廉，感天动地。难怪在这次严酷的抗“疫”斗争中，它能凝成一种民族精神，化作战斗口号，鼓舞全人类共克时艰，高歌猛进。古老的文字，沐浴新时代的阳光，焕发出青春活力，更增强了我们的文化自信心和民族自豪感。壮哉，中华诗词！

《诗经》是中国文学的源头，几千年来，沾溉后世，影响深远，作家汪曾祺在湖南古丈采风，就采撷到了闪耀着艺术辩证光辉的一朵民歌奇葩：

赤脚双双来插田，低头看见水中天。

行行插得齐齐整，退步原来是向前。

语近情遥，蕴含深厚：“低头看见水中天”用插秧者的视角，轻巧地摄下“蓝天倒映于水田”这一辽阔明净的镜头，体现出画学中的“透视原理”，多么优美的诗的意象！它使人想象到在这种童话般瑰奇的环境氛围中从事劳动，那该是一件多么愉快而豪迈的事情啊！在这里，劳动得到了美化，人的心灵也得到了净化。作者多像一位高明的琴师，轻拢慢捻之中，立马叩响了那沁人心脾的韵弦。不是亲身参加过插秧劳动的人，不是对美有敏锐感受能力的人，对这种插秧景象只怕会视而不见。“退步原来是向前”，从字面上看，只是插秧的方式和结果。然而，这里实际隐含着“对立统一”的辩证原理。而这一原理却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比方军事上的“战略撤退”，艺术上的“欲扬先抑”，商业上的“薄利多销”以及逻辑学中顺着谬论推演的“以退为进”等等。本质上都是“退步原来是向前”。不是思想成熟，人情练达的人即算是亲历插秧劳动也断乎难于感悟出“以退为进”这种“见道之言”的哲理内涵。纵观中外诗史，我们发现：诗的内在结构，浅层是“情感”，深层应是“哲学”。臻于哲学高度，方称诗歌精品。这首插秧民歌，诗情哲理，熔于一炉，颇能发人深思。确是诗中精品，而其艺术奥秘，窃以为正是 “直而能曲，浅而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