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苏相群：花卉草药

  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857】

花卉草药

河南邓州       苏相群

我祖上虽是洪洞人，我却生长在离邓州不远的伏牛山灵山脚下一个独蒙天择的村庄，不仅风光绮丽，还是生长花卉草药的有名地方。

在故乡居家的时候，因不喜欢下棋打扑克，也不喜欢唱歌跳舞说玩话，又不会拉大弦和二胡。心中渺茫，总是游游摸摸的，干什么不好，不干什么也不好。我所知于人生的，究竟简单而浅薄，村人为我美其名曰：“桃源太古”。这不与家乡的匮乏贫脊有关，我有一个应当说是不健全的性格，恐是我性格内向所在。我最失败的地方也就是不会交际，所以每逢村姑邀我跳舞我总是第一个羞与脸红的。

虽是如此，可仍然有许多快乐与我依恋。真是有些奇怪，有时候人对于世间美的事物的追求，简直近于一种醉心的狂热。不知怎的有一段时间我产生了对水陆草木之花的陶醉。或许是我看过一部《马兰花》的电影，日思夜梦那一枝神奇的马兰花。这种喜花的闲情逸致，不知对我以后的身心情感大抵都起着什么样的影响。或是忘却一时性格内向之一法门。

那种爱花的劲头，是难以常情理喻的。不管天气晴朗或刮风下雨，不到河边或沙堤的岸上看看，不找回几株，总觉得会交臂失璧一样。喝酒人的陶然，也是如此的。不论走到何处，都喜徘徊寻找，即使走过浅浅的河流，只要看到远处长有水花也要跳几次水沟。有一段时间，居然被村人目为是在练水上漂的武功，这简直是开玩笑近于饭后的谈资了。有时踏着落叶在沙堤的树林里徜徉寻找，竟也被放羊的老者误认为我丢了什么东西，东瞅瞅西看看。说来多可笑。开玩笑罢，多可笑罢，寻花的乐趣总使我觉得诗意盎然，使我醉心。每寻到一株奇花异草，我立刻得到了莫大的欣慰，也似乎感觉到自己是在向大自然的回归。

我无钱而不富，无权而不贵，因此门可雀罗。我家屋前只有一亩多荒地，凸凹不平横在门前。几株光秃秃的盖有年矣的老树，树躯的疙里疙瘩似曲实直，唯有树顶光秃秃的丫叉直插天空，一些鸟也曾飞此考察，准备在此安排它们的产房和住室，却没有苇沼，没有茂林，实感遗憾，不得不忍顾离去。因此，春天听不到黄鹂，夏夜看不到流萤，秋天听不到蟋蟀，只有在寒冷的冬季的天空偶而能看到成群的黑压压的一片乌鸦飞过。可常常有许多顽皮的小孩子常聚在这里喜闹，虽不觉得可恶，究竟没什么可爱，蹦蹦跳跳，使荒地变成了一片混乱嘈杂的“哈蟆闹坑”，喜于此玩捉迷藏，热闹透了。常拿着自制的木头手枪，伏卧于凹处，见同伴来，突然站起，大喝一声“不许动！”嘎——咕——啪，一枪毙“敌”于脚下。可自从我把收集来的分门别类的奇花异草移栽于此，他们却不来玩了。时间长了，花的品种也多了：黄的菊，紫的地丁，红的指甲花，野山茶，山枣树，癞蛤蟆草，蒲公英，猫猫眼……而且我所移植的桂花在入秋曾两度开花，这便在它以前的荒芜中加进了繁花的感觉。都长得很精神，很滋润，叶子很绿，花开得很旺，随四季而开不同的花，好像是美人在处处显示她们的容颜。物以类聚，花不再群分，风云集会使一片荒地变成了美丽富饶的百草园，有了天然的野趣。这些花虽算不了什么，可到底看着可爱呀！充满着花草的香气，使我的心情很微妙，可得精神的真实的愉快，应该算是一种享受。省钱省事不但招来了蝴蝶、蜜蜂的青睐，我常常见到的是蜻蜓擦着水面飞，而这一次却看到是蝴蝶与蜜蜂擦着我的花边飞。花丛的夏夜能看到款款飞着的萤火虫。秋天在花园里也能听得到蟋蟀的啼鸣。还吸引了同村的爱花人，常扶老携幼领着小孩来观赏我的花。我的门庭若市起来，声誉鹊起。

有一回我在远房旧亲戚业师酒家喝了他自制的老酒糯米，似吃得变nionio（舒坦，乐胃状态），可对于吃酒我却不肖，在回家的途中，似关夫子一样醉于脸红，凉风一吹，东摇西晃，走到家里，似睡非睡大张着嘴静卧于房前的花丛。这一睡不大紧，没有悦乐到醉后卧花的陶然境界，却受风寒，口内喝了凉风，待醒来咳嗽不止，鼻塞音重，历夏至秋看名医难以平复。越明年春，随父赶集，却天赐良缘，喜遇贵人。我至今不曾忘记，忽感身后被人轻拍一下，待回首一看吃了一惊，是一位光着头皮的清癯法师，很瘦，脸有黑斑，眼睛黑，而温，穿着僧衣，底下灰缎带扎脚管，穿着口小底宽大布底鞋子。或是他一路于我的身后听到我连续的咳嗽声，走近前双手合一道：“阿弥陀佛，小兄弟，你这病是酒后风寒引发咳嗽，有些日了，用鸡蛋与癞蛤蟆草烘焙之以倍药饵。”到家后母亲照此方使我服用（究其实也是鸡蛋炒癞哈蟆草的菜），果真灵验，不到十天半月病去如抽丝，得以平复。后时常感激与法师在世间这偶一邂逅尘缘。多次记挂，曾想着人间红尘路上何时相逢再拜尊颜？

在以后的岁月中，我恋情别驾，冷落了寻花觅草移植花草的兴趣，喜欢研究花草药性功能胜于移植花草，开始热衷于各种奇花异草的药性功能的思索。那时我的祖上留下一本外部发黄旧得曾给我留下非常恶劣的记忆，看一眼外部的旧迹斑斑也会让我伤透了心的《本草纲目》，这一回对我却如获至宝，开始研究着每种花草的药性对于人的身心健康起着什么样的情感。

同村东边有一个漂亮女孩，有斑秃疾患，和同伴一起玩却受到孩子们的排斥，一些和她同龄的小孩双手合拍跳得像维吾尔族篝火旁敲击手鼓的歌舞者，并编着口角老是欺负：“小斑秃，亮晶晶，月亮跟着斑秃走，谁也不沾谁的光。”女孩羞红着脸，自卑觉得无趣，抹着泪孤单地离开，我看到心里替女孩难过，联想到黄金时代听老师给同学们讲解《捕蛇者说》这篇课文时，曾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古时候有一个员外的小姐，患上麻风病，头发脱落还会传染，便被同族人赶出村外，让她自生自灭。那个员外的女儿一路餐风露宿乞讨于永州，渴了，便走进一户贫困人家的茅屋找水喝，主人不在家，把一坛酒当水喝，那坛酒也不知何时掉进了一条毒蛇，就是永州之野所产的黑质而白章，触草木，草木皆死的这种蛇，可这一次是蛇触酒水，坛内相逢，酒者胜，酒水皆不死而蛇却溺死于酒坛中。自从女孩喝了这种药酒，慢慢地康复如初，后还嫁给一个状元郎，又一起带着夫君荣归故里，探望二老。想到此，我心里便禁不住打个寒噤，这个斑秃的女孩会不会也会被同村人赶出村外，我一次又一次担心着给自己说。

有一次遇到她的母亲，“王婶，我小妹的落发你没有看过医生吗？”我走向前同情地问。

母亲听了，摇了摇头，很是难言：“看——倒是看过许多处，医生说这种病治不好。”

“噢。”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床边，独对着灯光，长久地呆呆，女孩的斑秃总萦绕在我的脑子里似澎湃飞溅的海潮让我的心难以平静。对女孩，我的心里总有一种爱怜之情，一种沉痛之感。我的感觉是这女孩比麻风女更可怜。几度细思量，天有好生之德，不会治不好，也不可能治不好吧？因为一切希望都在人间，一切人间的希望都很可能实现。我就不明白了，泱泱哉，吾中华，中国的医术博大精深，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生长的花草可都是上乘的啊！于是我开始思索一个换汤不换药的旁通道理：一片土地的庄稼，如果没有水份和营养供给，那禾苗也会干枯脱落的。如果把头皮看作一片土地，头发看作禾苗，如果没有血液和营养供养也会像禾苗一样干枯脱落的。这女孩的斑秃恐是气血不足所致，我暗忖。于是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开始专心潜研《本草纲目》，找那些能养心补血的草药。我了解菊花具有疏散风热，平抑肝阳，清肝明目，清热解毒的功效；癞蛤蟆草对咳嗽咽喉肿痛、慢性支气管炎有特效；炒酸枣仁具有养肝，宁心，安神，敛汗的效果；党参具有脾胃虚弱，气血两亏养血、补中益气；白术是补气健脾；黄芪保肝强心，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补气药；当归善于补血，为补血之圣药，能使气血各有所归；云苓调脏气,安魂养神而生心血；远志益精补阴气补不足；木香对女人血气气劣气不足具有很好的疗效；元肉有补益心脾、养血安神补血活血的作用；炙甘草是“益虚补血之大剂”；丹参益气养血，通心包络。我虽知道这些草药的功效，却不懂药的用量。

我有一个远房亲戚，是我父亲的族叔，家居诸暨峰县，出身于名医世家，几代人都悬壶济世。我为配治斑秃的药量，弯过了几道弯，二千里山水陆由新安江、富春江，经浅塘入东海，再登陆萧山到诸暨峰县去请教，喜得配药量一副：

党参30g  炒白术15g  黄芪30g  当归15g  云苓30g

远志15g  炒酸枣仁15g  木香15g  元肉10g  炙甘草6g

丹参30g   10付水煎服  生姜大枣引

回来后，那女孩照此方服用，疗效甚佳，得到了莫大的安慰，似得到的是于“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中突然获救的感觉。斑秃处慢慢新生发茬，不到两月回复如初。女孩的父母是喜泪肆流，放声大笑啊！对于女孩的父母来说，他们认为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可喜的事。为表谢意，赠送了一筐柴鸡的蛋，捉两只老母鸡，送了一幅“妙手回春”的锦旗。我内心诚慌诚恐，我哪里懂医？从未经过医科学院的培训，对医学可以说是不得要领。说句不好听的歇语：“瞎猫猫碰住死耗子。”

我的声誉一时鹊起，居然还被那些平日夜郎的医生目为名医，见了我却斯文得彬彬有礼起来。另几个初说此病没药可治的乡医却只感羞愧难当，感到自己说下大天没尺度的话，脸红得不好意思，悄悄离去别处行医。临走时还对邻人说道，此有名医，怎敢在华（华佗，东汉末年著名医门家）门号脉，耍锛的人是不会到班门弄斧，自讨无趣。当年的上海斧头青帮，路过鲁班故居，便把斧头纷纷投掷河中，绕着道吓得连屁都不敢放一声。

有一家医馆人是本地人，也确实关了门的，不过不是现在，而是早在四年前都关着的。闻道医术不精，出了人命。村人们还讲了一则趣谭：善治驼背，有一年有个老人背驼得很重，走路累得腰疼气喘，为减轻脊背的负担，找他治疗，这一治不大紧，却出了人命漏危。他治疗的手法实在罕见十分出彩，让驼背人胸朝下，背朝天，用一个平板门夹住，用双脚踏在门板的上边只是用力一跳，这一跳腰是治好不驼了，人却呜呼哀哉。这人慌了，脸煞是苍白，蹲在地面眉峰紧蹙，双眼耷拉，蔫头耷脑地巴答巴答的抽完一包香烟，也算是忙而不乱，心生灵感，《孙子兵法》有云：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于是打点细软，喝了半瓶北京的莲花白，揣着剩下的半瓶于寒冷的深夜，趁月不明狗不吠背着包袱悄悄逃走，至今不见身影。我就不明白了，村人们怎么就知道得那么多呢？我却认为这种说法实在是不对的，这个故事我早就看会了，不是从听说而从一本《经世奇谋》里看到的。或是笑话或恐是爱无中生有，说东道西，飞短流长长舌妇类人把这缺德之事经自己宣扬之后往往变成值得夸耀之事后的杜撰。

后来，我从贫穷的乡村移居到明朗华丽的城市，每逢散步于公园，徘徊于河堤，看到花草，就会自然地使我联想到故乡我的百草园。常梦回故乡，与花卉同梦。梦里，我的百草园是怎样地成倍成倍地扩大着啊。在冬的萧瑟里，没有一点点消瘦，一点点憔悴，一点点凋谢，也没随整个季节一起老去。因为它们毕竟是和我度过了那一段快乐的日子，使我的感情在花草的岁月中更加温暖绵长。

回想旧事，往事是一个非常快乐的记忆，记忆里仍然有许多馨香和依恋。古人把花卉草药并称，确实没有错说。这说明奇花异草确是在人们生病期间起到了难得的纯朴有益的疗效，也宽慰着患病者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