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丰子恺的书

1955年秋季,我刚上初中一年级,因为生病,在家休学一年。这段时间里,我经常去上海图书馆看书,在那里,我知道了丰子恺先生并读了一些丰子恺先生的书,丰子恺先生的多才多艺和率真人格深深吸引了我,从那时起,我开始喜欢并收集丰子恺先生的书。

我开始注意旧书店和旧书摊,只要看到丰子恺先生的书,就感到喜出望外。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初中生,零用钱很有限,买丰子恺的书也就成为我几乎唯一的支出。以我的微薄能力,竟然也在两、三年的时间里陆续收集到了三十多册丰子恺的书,我感到很满足。这些书涵盖了丰子恺先生著作的基本部分。例如,散文方面有《缘缘堂随笔》、《缘缘堂再笔》、《随笔二十篇》、《率真集》、《车厢社会》、《丰子恺创作选》等;美术方面有《子恺漫画全集》、《漫画的描法》、《西洋建筑讲话》等;音乐方面有《音乐十课》、《音乐入门》、《音乐知识十八讲》、《开明音乐教本(乐理篇)》、《近世十大音乐家》,书法方面有《童年与故乡》,以及翻译的田边尚雄的《生活与音乐》、《孩子们的音乐》等。

那时候丰子恺先生的书大多是解放前出版的旧书。为了找丰子恺先生的书,我常去福州路上的上海旧书店,这是上海最大的旧书店,可惜离家比较远。离家近的是淮海路重庆路口的上海旧书店分店,就在淮海旧货商店(“淮国旧”)东边。书店座北朝南,有四、五个门面宽,但进深只有五、六米,狭长的一条,虽然面积小一些,但离家很近,方便多了。得闲时逛逛“四马路”、淘淘旧书,是那时候的一种生活乐趣。

我买《子恺漫画全集》的情形至今还记忆犹新。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到“淮国旧”旁边的上海旧书店,看到有一套用白纸裹起来的《子恺漫画全集》。这套书成色很新,就放在北墙中间位置对着大门的书架上,一进门就很容易看到。《子恺漫画全集》共有六册,在这之前我已经分别买到了其中的两册:第四册《民间相》和第六册《战时相》。看到这整套的,心里不禁激动起来。这套书的标价是9角,这在当时对我来说是很贵了,因为我每个月的零用钱也就几角钱而已。钱不够,我马上回家,抱着试一试的心情与父亲商量,父亲听我讲了以后居然爽快地同意了,给了我几角钱,这样9角钱就够了。拿到钱,我快步回到旧书店,生怕被别人买去,幸好书还在。我得到了《子恺漫画全集》,如获至宝,高兴了好一阵。三十多年后,在桐乡石门湾的丰子恺故居,我看到那里也有同样的一套《子恺漫画全集》。我相信这套开明书店出版的《子恺漫画全集》现在已经成了稀有的孤本,弥足珍贵。《子恺漫画全集》收集了丰子恺先生的早期画作,这些画流传至今已成经典。丰子恺先生早期的画是黑白的,简洁但传神,十分惬意。

与旧书店相比,旧书摊就不同了,因为地摊是流动的。有一段时间,我经常到复兴公园去,要经过雁荡路,清静的雁荡路西侧人行道上经常可看到有一个摆地摊卖旧书的。记得有一次看到一本吴梦非先生的《和声学大纲》,丰子恺先生在他的文章里提到过吴梦非先生,我犹豫一下还是买下来了。这是我买过的仅有一本非丰子恺著作的音乐理论方面的书。 这本书太专业,我没有看完,记忆中只留下“一级大三和弦”之类几个似懂非懂的术语。

有的书,由于喜欢,我会重复买。如1951年出版的《童年与故乡》,我已经有一本了,但比较旧,快要散页,我还自己装订过。1998年此书又重版,我就又买了一本新的,所以《童年与故乡》就有了两本。这本书是丰子恺先生书写的字,与古尔布兰生的画搭配,很契合,别有趣味。

有的书,我看到了,很喜欢,但旧书店旧书摊没有,怎么办呢?我的办法就是“抄”。 我曾经手抄的整本丰子恺的书有两本,一本是《中文名歌五十曲》,另一本是《少年美术故事》。

《中文名歌五十曲》是我在上海图书馆借阅,就坐在第二阅览室里一边看一边抄,去了几次才抄好的。《中文名歌五十曲》是用五线谱记谱的,为了方便,我用简谱来抄。所以抄《中文名歌五十曲》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抄”,主要的工作量是读谱和翻写成简谱。

抄《中文名歌五十曲》工作量不算大,但抄八万字的《少年美术故事》却是一个不小的工程。《少年美术故事》是我在比乐中学上初三的时候,从学校图书馆借阅的。我在家里把它抄在一本蓝色封面的空白日记本里。这本手抄本共计132页。 现在回过头来看看六十多年前我自己写的字,还很幼稚,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间似乎还能感觉到当时的努力和辛苦。

不管是买的还是手抄的,我给每本书编了号、贴上标签,还做了一个目录。让我感到庆幸的是,当时用来登记的那几页练习簿纸居然至今还在。我看到,其中有七页是一个列表,上面写的是从1924年到1948年间丰子恺先生所写随笔的篇名,除了可以看到每篇文章的写作年代外,还标注出了每篇文章的出处。例如,在所列出的一百多篇随笔中,可以看到最早的是先生在1924年所写的“两场闹”,这篇文章在《随笔二十篇》的72页和《丰子恺创作选》的92页可以找到。而每年先生写文章的多寡,在列表上也一目了然。当然,这个六十多年前写的表,还很幼稚,也谈不上完整和准确,但那已是著述分年统计的雏形。我还看到练习簿里有一页,也是一个列表,写的是:“1897年 生于石门湾”、“阴历九月二十六日是先生诞辰”、“1919年夏(22岁)毕业于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 ”、“1919年秋(22岁)来上海同吴梦非、刘质平等创办'专科师范学校’,任美术科教师”,等等。这些我在阅读过程中摘录下来的资料,不正是一张粗糙、还不完整的“丰子恺年表”?当时我并不知道有名人研究之类的说法,现在回过头看看,这也许就是最早的“丰子恺研究”了?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那时的一件小事。1958年10月,我们家从巨鹿路搬到了浦东,从此到上海图书馆就很不方便了,我去的次数就很少了。我的好朋友乐平为了帮助我提高到上海图书馆的时间利用效率,特地到上海图书馆,把他所能找到的所有丰子恺先生著作的目录都抄了下来,包括每一本书的书名、图书馆的书号、出版社、页数、出版年份等,很详细。他还问我,丰一吟、杨民望是谁?因为有一些书他们是合著者或合译者。乐平写道:“抄录者辛苦,望君能妥为保存、勤加参考。君如有疑问或需我帮助之处(摘录重点、全文等),请尽量提出。”  在另一页,他还提醒我:“请翻看59年6月28日解放日报第5版的一篇名为'兴趣、特长和祖国需要’的文章(作者华征)。里面曾用36个字谈起丰子恺先生。” 每念及此,不免心恸。

有时在阅报拦看报纸,如果看到有丰子恺先生的文章和漫画,我就马上跑到邮局书报摊,把这张报纸买下来。丰子恺先生在《小朋友》杂志上发表的漫画也时有所见。当然,买过期的报纸杂志也不是想买就能买到的,多数情况是买不到的。买不到时,我也只能用“抄”的办法。除了自己抄以外,记得永顺同学用他漂亮的钢笔书法帮我抄过1962年5月9日“新民晚报”上关于丰子恺先生在上海市第二次文代会上发言并即席作诗的一篇报道。 随着时间,剪报和抄写的东西一点点多起来了,我就把它们贴成一本《剪辑》。与大多是解放前出版的旧书相比,这本小小的《剪辑》内容却是新的,而且是不断更新的。

在我的丰子恺先生书的“收藏”中,有一本很特殊的“书”,就是那本文化大革命中批判丰子恺先生的批判资料《剥开……》。严格说,这不是丰子恺先生的书,这是一本关于丰子恺先生的书,是记录一段中国近现代特定史实的史料。不知为什么,每次看到这本书,我总不忍心去打开它。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有一天我外出,下午回到家里后发现我的丰子恺的书没有了,家里大扫除居然把这些书全部当作废纸卖给废品回收站了。我很着急,立马奔到废品回收站,居然看到这些书还在,散落在一大堆旧书废纸中。当然找是找不全了,但还是找到了大约一半。我要把找到的书赎回来,废品回收站的那位师傅居然同意了,使我感到意外又庆幸,这在当时是有风险的,因为丰子恺已经被列为重点批判对象了,或许废品站师傅并不知道或不在意,但我很感激他。

这是我的丰子恺的书经历的第一次损失。另一种损失就是搬家遗失,我搬过十多次家,搬家时还遗失过纸箱,书总是越搬越少。 还有一种损失就是有的书给朋友借去了没有归还。比如那本五七年新版的《缘缘堂随笔》,多年以后LD到借书人家里玩时,看到这本书和另一本丰子恺的书并排摆在书架上,居然不好意思开口要回来。 现在回忆得起的遗失的书至少还有:《缘缘堂再笔》、《随笔二十篇》、《率真集》、《艺术漫谈》、《音乐知识十八讲》、《中文名歌五十曲》、《爱的教育》、《民间相》、《战时相》等十多种,可惜。

说到关于丰子恺先生的书,我还有两本作为丰子恺研究会会刊的《杨柳》,第9期和第13期,这是1995年国庆节,在石门湾缘缘堂,丰桂老师送给我的。那倒是真正的“丰子恺研究”,除了名家的文章,“蒲公英”和“飞燕”两个栏目穷尽着所有与丰子恺有关的资料和信息。

丰子恺先生一生笔耕不辍,其著译和画作之丰,在我国近现代众多的作家、艺术家中实不多见。他的作品和出版,我想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每个阶段的长度各为三十年左右:

第一阶段从1919年5月少年丰子恺首次参加公开画展算起,到1949年解放为止。这三十年是丰子恺先生作品的高产期,他的创作思想自由、能动,出版物数量多、门类广,他的一些经典作品都形成于这个时期。除了子恺漫画和缘缘堂随笔可说是家喻户晓、脍炙人口以外,先生的出版物涉及音乐、书法、翻译、艺术教育等诸多领域。

第二阶段是从1949年解放后,到1980年代初这三十年。比较而言,这个阶段丰子恺先生的作品出版最少。给我印象较深的是1957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一本新编的《缘缘堂随笔》,选入了他解放前出版过的一些旧散文,加上他解放后写的一些新作。这本新《缘缘堂随笔》是那时唯一的一本我是从新华书店而不是从旧书店买到的丰子恺先生的散文集。与以前的散文集相比,我感觉这本书最厚,但在这个阶段的三十年内,丰子恺先生的散文结集出版的,也许仅此一本而已。 在此阶段内,也有一些漫画集子出版,在我日渐淡薄的记忆里,与此有关的,有一件趣事还没有忘: 有一天下午放学,我们四、五个同学相约一起走出比乐中学的校门西行,到文化广场去玩。那时校门还在淮海路上,还没有搬到马当路80号,据此推算,时间应该是在1957年的梅雨季节,因为半路上突然下很大的雷阵雨,我们都躲进那家还不到思南路的门面很大的新华书店里避雨。在文化广场的图书室里,我借到一本丰子恺先生的《漫画阿Q正传》,正在看,不意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朱宝根看到了脱口而出:“侬迭本阿皮蛋好看伐?”。那时我们还没有学过英语,但是把“阿Q”读成“阿皮蛋”却还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因为字母“Q”在扑克牌里的确是读成“皮蛋”的。除了《漫画阿Q正传》之外,这个阶段里也有一些其他作品出版,包括一些音乐教材和翻译作品等,这种情况延续到1966年,这十几年可称为第二阶段的前半段。 第二阶段的后半段从1966年文革开始,直到1980年代初,这十几年里,丰子恺先生作品在境内的出版完全停止了。 当然,文革期间,丰子恺先生并没有停止工作。在很艰难的条件下,先生还提前完成了《护生画集》第六集的百幅画稿,这又使人感叹。 1975年丰子恺先生逝世,先生没能活到文革结束的那一天。今天,如果先生地下有知,看到他的作品大量出版,也许会感到欣慰。

第三阶段是1980年代开始以后的三十多年。这一阶段的特点是丰子恺先生的作品大量出版。记得1980年在南京西路的上海美术馆举办过一次丰子恺先生的作品展览会,我去参观过。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磨难和中断,重新看到丰子恺先生的作品公开展出,让人感到欣喜,这也预示着一个新阶段的开始。不久,丰子恺先生的漫画和散文作品大量出版,当时真有耳目一新的感觉,我还把我的心情与丰一吟先生书信交流过。在众多的出版物中,七卷本的《丰子恺文集》以“全”为要点,看了以后使人对编撰人的努力和心血顿生敬意; 而全套六集的《护生画集》的出版则更见丰子恺先生信诺、不懈、几十年“生死以之,义无返顾 ”的处世态度,和“护生者,护心也”的护生理念,令人感佩不已。

我还有一本书,是丰一吟先生送给我的《潇洒风神——我的父亲丰子恺》,上面还有丰一吟先生的亲笔题字,更觉珍贵。作为丰子恺先生的女儿和传承人,丰一吟先生的这一本丰子恺传记无疑更详实、更深入、更全面、从而也是更权威的。丰一吟先生在《前言》中说,这本书在1998年11月9日父亲一百周年诞辰前出版,将来“重逢”父亲时“也可有所交代了”。  我不禁想起,同样在1998年11月9日那一天,我也正在做一件事,那就是丰子恺主页上网。丰一吟先生为了写这本书,酝酿积累了15年。我为了丰子恺上网也想了有几年了。虽然我的丰子恺主页比较简单,但这却是最早的丰子恺网页:——最早上网的缘缘堂随笔是《山中避雨》,最早上网的子恺漫画是《瞻瞻的脚踏车》和《杨柳岸晓风残月》。上网成功后,我把好消息告诉丰一吟先生,她很高兴,在家里成功登录了丰子恺主页、共同分享了这成功上网的喜悦。

题记: 拉拉扯扯的总算写完了。看官会说:“呵,是写淘旧书的嘛。”是啊,从上海图书馆的“缘由”开始,淘书、抄书、剪贴、“研究”、散失、文革、新书、上网,无非是记录一些我少年时代的与丰子恺的书有关的断续的往事记忆。  但是,乍一看这个题目,总是觉得有些别扭:“我的丰子恺的书”,总共七个字,却用了两个“的”,而且还会有歧义啊:“丰子恺的书”,是丰子恺家里的书吗?——难煞我了。

(阿义 写于2020年6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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