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剧作为我国的国粹,历来深受群众喜爱,兴盛时期曾在全国范围普及。然而在当今大众的视野里,京剧仿佛只是由四大名旦,四大须生为代表的寥寥数人所组成,对这门艺术大多采取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真正有意深入了解的毕竟还是小众。
常言道:“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个人的力量终归有限。任何一门优秀艺术,都是集体智慧的结晶。与上述大师同时代的演员中不乏能人,但由于种种原因,并不为公众所熟知,赵松樵老先生就是其中之一。赵松樵先生,生于1901年。6岁随父亲前辈梆子名家赵鹏飞先生学艺,7岁登台为父亲助演娃娃生,9岁替姐姐明月英唱大轴《恶虎村》,一炮而红,艺名”九龄童“。在天津曾和艺术大师谭鑫培同台,饰演《桑园寄子》中的邓方,由于毫不怯场,表演自然,得到了谭老的认可与鼓励。11岁时,老赵先生到北京喜连成科班(后改富连成)任教,借此机会,赵老随姐姐一同坐科喜连成深造,排行喜字。与名净侯喜瑞先生各取“祥瑞”中的一字为名,在科班中名赵喜祥。二人因此关系也非常要好,赵老经常带侯先生到家中吃饭,由于侯先生是回民,赵家特地为侯先生准备了一套私人餐具。这期间赵老还向聂德春、戴克鑫二位先生请教武生戏,被叶春善先生认为义子。
赵松樵《火烧红莲寺》剧照
1916年,赵老只身到上海闯荡,长期与赵如泉、杜文林、盖叫天、周信芳、李桂春等名家合作,创作参演了大量如:《火烧红莲寺》《飞龙传》《鹦鹉救真主》《素珠大侠红须客》等脍炙人口的连台本戏。除了演出连台本戏与传统骨子老戏外,还上演了本门代表作《斩颜良》《木兰关》《螺蛳山》《益都泪》《汤怀自刎》《云罗山》《苦中义》等剧。凭着过硬的技艺在上海站稳脚跟,闯出了“活颜良”与“标准赵云”的名号。1947年唐韵笙先生进军上海,由于演出剧目多为个人所独有的列国戏,故事题材受众面不广,兼之性格耿直,不愿“拜码头”,致使得罪了报界,有人制造负面报道,一度经营惨淡。赵老青年时代就与唐韵笙先生相识,二人曾一同向郭金奎学《刀劈三关》,有着深厚的友情。赵老见故友处境,毅然出面,与唐先生挂“双头牌”,合演《铁笼山》《战马超》《艳阳楼》《绝龙岭》《双包案》《斩颜良》等剧目,二位珠联璧合,轰动沪上。观众反响强烈,要求二人多次重演,改变了之前报界对唐先生不实报道所造成的偏见。
新中国成立后,赵老到天津发展,任天津扶新剧社社长。携弟子演出了一系列本门名剧,赢得天津观众的认可与欢迎,从此在天津定居,享年九十五岁高龄。晚年热心公益事业,时常还登台义演,大有当年老乡亲孙菊仙之风范。1980年,中央文化部委托中国艺术研究院专程到天津给79岁的赵老录制了《举鼎观画》《徐策跑城》《刀劈三关》三剧的录像,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艺术资料。赵老对艺术一向认真,绝不因年龄等客观因素而偷工减料。在录制《刀劈三关》时,他虽已年近耄耋,依然脚踩厚底,施展大刀花、趟马等繁重身段。他的《举鼎观画》,演唱中气十足,取法北派路数,后接南派《徐策跑城》,唱词、身段自成一派。在跑完圆场后,照例演员要蹦起使一个“屁股座子”,录像当天导演特别叮嘱赵老将其免去,但是赵老在演出时,还是加上了这一技巧,令在场的观众,无不暗捏了一把冷汗。笔者曾给麒派名家萧润增老师,看过赵老的《跑城》录像,萧老师看后对赵老的表演连连赞叹。
1986年,庆祝中国大戏院成立五十周年之际,85岁高龄的赵老与厉慧良先生双演《八蜡庙》之褚彪,笔者曾听魏伟老师讲述,演出之初厉先生考虑赵老年龄问题,本来只想让其出演前面的文场子助兴,但赵老听闻感觉不甚过瘾,让魏老师询问厉先生可否加演一场“走边”,厉先生听完吓了一跳,提议让赵老别穿厚底,改穿福字履。赵老对此表示:“要不就不唱,唱褚彪穿福字履,不是干这个的”。赵绪昕老师曾和赵老有着密切接触,所著《赵松樵评传》为当今了解赵老的第一手权威资料,关于赵老生平事迹,大家可找来查阅,这里我就不多加赘述了。赵老的艺术身兼南北,文武不挡。除文武老生外,还兼演武生、花脸等行当。在《三国志》中曾“一赶五”,一人分饰鲁肃、诸葛亮、乔玄、张飞、关羽五个角色,著名编剧翁偶虹先生曾赞赵老为“一专多能,才长艺广”。我认为翁老的这一评价,是非常恰当的。对于艺术的学习,他采取的是开放态度,并不是说谁有名就学谁,局限与一人一派,而是博采众长,融于一身。在前辈中他学习谭鑫培、双阔亭、汪笑侬、苏廷奎、程永龙,李吉瑞等人的艺术;同辈中吸收周信芳、王凤卿、言菊朋等人的优点;甚至连晚辈的艺术,他认为好的也去学习切磋。一个对传统剧目有着大量积累的成熟演员,在剧情、人物的解读上,往往有着个人独到的理解,由于每个人理解的角度不一样,因此也就形成了各自不同的表演风格。如同样的一出《路遥知马力》,苏廷奎、林树森、周信芳、白玉昆和赵老等名家都演,但因对人物性格定位的不同,其塑造出的形象也不尽相同。老辈艺人注重活学表现技巧,并将其化为己用,其目在于服务剧情人物,追求更高的艺术呈现。而不是一位追求流于表面的“流派特色”,如不了解表演的目的与原则,往往照猫画虎,令人观之不美。当然活学的前提还是积累,如没有积累而一味取巧,将活学曲解为可以无原则的乱改,也容易弄巧成拙,最终沦为笑柄。现就个人粗浅的一点体会,试举几个赵老活学的例子,供同好参考。在赵老接触过的前辈艺人中,双处资历较老,对其影响颇深,故此先从双处谈起。双处,本名双阔庭,是清末著名票友。后下海,是孙菊仙一派老生的早期代表人物,他天赋佳喉,至老不衰,晚年双目失明,但依然登台演出,与孟鸿寿、王益芳并称“梨园三怪”。剧评家苏少卿先生曾赞其的演唱“存先正典型”。赵老幼时曾和双处同台,在《逍遥津》中饰演皇儿,对其艺术印象深刻。在演唱上,赵老部分的继承了双处的艺术,保留了很多老派古朴雄壮的风格。如赵老在《路遥知马力》中:”提起马力来是令人可恨。“一句,唱得与众不同。为了突出恨意,其中的“可恨”两字,赵老就借鉴了双处《逍遥津》原板转三眼时,“恨奸贼把孤王牙根咬碎”的处理。另外,赵老在咬字上和双处也是非常吻合,尤其爱用双处特色的“爆破音”,听来很有气势,与时下老生唱法有着明显的不同。据赵绪昕老师回忆,赵老晚年时常还学唱双处的唱段,可见赵老对其艺术的喜爱。
前辈中还有一位汪笑侬先生,县令出身,下海唱戏,能自成一派,后学无数。由于其嗓音偏窄,比较适合女性学习,所以新汪派中盛产坤生。赵老本人嗓音较为宽厚,与汪先生并不相符,他学习汪派并不是机械性的模仿汪笑侬的生理条件,而是灵活的借鉴其唱腔设计。
传统老生唱段中,每一段的垛板处理,往往只是单组呈现,如《碰碑》:“可怜他、尽得忠、又尽孝、血染沙场、马不停蹄,为国辛劳”。而汪派却采用双重垛句组合,如《哭祖庙》:“再不然、学当年、李左车、破城域、坚壁清野,计出万全。”垛句完毕后,紧接着又唱出了:“贼邓艾、在成都、进也不能进、退也不能退、守也不能守······”。
赵松樵晚年《哭灵牌》后台留影
又如《马前泼水》中的二六,汪也是采取这种处理,在“偏遇着、北风凛冽、大雪纷飞、山上滑,我无可奈何转回家”一组垛句后,间隔几句,又加了一番“你看我、身穿大红、腰横玉带、足蹬朝靴、头戴着乌纱······”的垛句组合。
赵老就将这种处理化用到自己身上,如一般人唱《哭灵牌》的反西皮二六,只有“过五关、斩六将、擂鼓三通,把蔡阳的首级枭。”一组垛句,而赵老在这一基础上,把前面“上马金银也曾赠过你的大红袍”一句,拆唱为“上马金、下马银、赠金银、与美酒,还赠你大红袍”,前后形成了双层垛句,突出了人物事迹重点,很是新颖别致。
赵松樵武生戏剧照
武生名剧《独木关》,也是赵老的一出代表作。他宗法黄月山派前辈武生李吉瑞,在李表演的基础上,赵老大胆化用梅兰芳《贵妃醉酒》中杨贵妃醉酒的表演,表现薛仁贵的病态,不同于掀桌而出的处理,而是改为扶桌转身而出,着重强化薛仁贵当时体力不支,又不得勉力挣扎的艰难处境。
而且赵老的这些技巧完全服务于剧情人物,毫无炫技要好的成分。他曾说过:“戏演的不好,在于没有研究好剧中人物,要先研究透剧中人物的性格,才能演好戏。我演戏,要求自己宁可不要“好”,也要把人物演对喽”。他在《举鼎观画》出场时,“朝罢圣驾归回回府门”一句,借鉴了言菊朋《让徐州》的悠扬唱腔,用来表现人物处理完日常公务,回家时的悠然心境。当见到府门前的两个石狮,莫名摆在一处后,提高嗓音唱“见狮子并一处所为何情”,“见狮子”三字拔高以示惊讶,人物前后情绪反差鲜明,又合乎情理。实属高级手法,不由得观众不叫好称赞。
赵松樵《举鼎观画》
朝罢圣驾归回府门
言菊朋《让徐州》
未开言不由人珠泪滚滚
现在很多观众由于认知所限,初看赵老的录像,往往误以为他是麒派传人,这其实是不对的。赵老与周信芳先生都曾在喜连成坐科,艺术成熟后,二人经常同台合作。赵老的儿子赵云鹤先生又是周先生的义子,所以赵周之间互称“亲家”,本身是平辈的关系。二人在舞台上戏路相同,私底下经常相互切磋技艺。周先生的不少后学与后辈合作者,都尊赵老为老师,如王正屏先生的《刘唐下书》,就得益于赵老。
1989年部分师徒合影
(前排:陈云祥、鲍云鹏、陈云超、赵云鹤、赵松樵、李铁英、王超群、李芝纲 后排:魏伟、郭云涛、赵云铭、李志勇)
作为班社中的主要演员,他一生能戏几百余出,门人弟子无数,据赵绪昕老师统计,赵老的门人义子有:李铁英、陈云超、鲍云鹏、徐荣奎、郭云涛、夏云堃、周云起、鲍云鹏、刘宫阳、刘泽民、小王虎辰、徐维廉、小盛春、唐啸东、孙震霖、王志英、焦麟昆、陈鹤昆、王超群、陈金柏、李芝纲、陈云祥、魏伟等人。他从不刻意宣传自己,后学中只要存心求教,他都倾囊相授,来者不拒。何佩森老师曾说:“我向赵老请教过很多问题,无论是电话询问,还是登门造访,总是问一答十解我疑惑”。
赵松樵 《斩颜良》剧照
艺术只有好坏之别,没有门户之分,在传艺上,赵老从不保守,他不光传自己的艺术,认为别人好的地方,也一并帮着往下传。得赵老教益的名家数不胜数,如老旦名家何佩森先生得其传授《清风亭》《雪杯圆》《斩经堂》等剧,花脸名票友李志宏先生得其传授《沙陀国》。青衣名家李开屏先生得其传授《南天门》,花脸名家王德刚先生得其传授《秦灿打堂》,武生名家高盛麟、李仲林、李万春、李盛斌等先生得其传授《战马超》,武生名家傅德威、张世麟二位先生得其传授《长坂坡》,老生名家高宝贤先生得其传授《刀劈三关》,老生名家赵世璞先生得其传授《斩黄袍》高怀德的演法,老生名家曹铁生先生得其传授《乌龙院》《献地图》等戏,梆子名家高明山先生得其传授《云罗山》,北昆名家侯少奎先生得其传授《单刀会》,北昆名家白士林先生得其教授《英雄义》,他还为梆子名家王伯华先生指导过关戏的表演技巧,从唱念做打、人物分析到锣鼓场面、可谓是面面俱到,毫无保留。
赵老教授王志英、魏伟、李开屏、何佩森、李志宏、赵世璞、白士林留影赵老生性豁达,看淡名利,平日为人低调,待人和善,赢得了梨园后辈的尊重与爱戴。旧时梨园收徒,师父往往视徒弟为私有财产,在学艺之前需写有契约,艺成之后,几年内的所有演出收入,需交与师父充当学费。个别老师急功近利,往往采取打骂的手段,极尽残忍之能事。赵老收徒却往往视若己出,从不体罚虐待徒弟。
赵松樵 陈云超师徒合影
名武生陈云超先生,幼时拜赵老为师学艺,一次,见后台摆着师父演出用的各式靴子,他就挑了一双回去练功,由于练功时过于投入,致使靴子被汗水浸透。这件靴子本是赵老演出时,所用的特制行头,造价颇为昂贵,平常自己也轻易不舍得穿一次。赵老得知此事后,虽然惋惜,但也只是把陈老叫到跟前,教训了一顿,未加打骂。陈老日后与赵绪昕老师回忆此事曾说:“这样的事要是发生在别的师父那里,徒弟不打个皮开肉绽才怪呢,还不得给整熟喽”。
赵松樵《火烧连营》剧照
他曾担任上海更新舞台的后台经理,自己本身具备挑班,唱头路的本事,但为了提醒后进,可以不记名次,甘当绿叶。如在宋宝罗先生的《斩黄袍》中赵老饰演高怀德,弟子们的《古城会》中赵老饰演张飞,甚至为马少童老师的《火烧连营》饰演马童,他爱惜人才,从不惜力。
师徒三演《古城会》分饰关羽
左起赵云鹤、赵松樵、李铁英
1989年,天津表演艺术咨询委员会联合天津京剧团举办庆祝“赵松樵先生舞台生活82周年纪念活动”,闻听这一消息,八个省市的近二十位艺术家不辞劳苦,齐聚天津为赵老庆祝,纷纷登台献艺,场面盛大。其中赵老大弟子李铁英先生,不顾病体毅然坚持登台,与师兄弟和师父同台演出。天津相声泰斗马三立先生也友情助演,在庆祝会上曾直言:“全国都知道赵松樵老先生,是文艺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也是我的老师”。
当时在京剧界赵老资历很高,但从不倚老卖老。1984年,赵老的徒孙李雨森老师,想拜裘派名家方荣翔先生为师,按赵老在富连成的资历,还高于方先生的师父裘盛戎,又与方先生科班的“师父”尚小云兄弟相称,本来一个电话,就可以促成此事,但赵老为了表示对老师的尊重,八十岁高龄亲自陪徒孙从天津去山东探望方先生,使方先生大为感动,当即收李雨森为徒。
赵松樵
作为梨园长寿老人,他从清末民初到新中国,九十余年,见证了京剧的兴衰变迁。虽不为外界所知,但是在行业内对其艺术无不钦佩,他一生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传播京剧数十年如一日,培养影响了大批人才。今逢赵松樵先生逝世24周年,谨以此文纪念这位低调做事,润物无声的京剧大家。(川页L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