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其身世之谜:一张来自莆田的黄花梨“天下第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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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莆田2020-12-27 17:11:54
文:谢谷 图:网络
2013年,纽约佳士得春拍现场,一张黄花梨独板架几平头长案以908.375万美元成交,成为系迄今为止成交价最高的桌案类中国古典家具,也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案”。这张长案正是来自莆田新度镇。
这张长案正是来自莆田新度镇。日前,新室相的谢谷先生经走访调查,并撰写长文《重述黄花梨“天下第一案”,解其身世之谜》,初步揭开了该长案的身世之谜。这张长案或许也能佐证莆田红木家具工艺精湛,制作工艺历史悠久。
善乡村
▲ 善现堂入口处,笔者摄
新度镇善乡村是“黄帅爷(南宋名将黄孔应)金身巡游”必经之地。每年农历八月初八,一张四米余长的供案都会从村中善现堂被数人抬出,置于村委,供奉黄公。
日前,笔者在善现堂见到了这张供案。
▲ 善现堂大雄宝殿供案,笔者摄
年轻的融心师傅见告,此案原物即众所周知的“天下第一案”——黄花梨独板架几平头香案(长452.5cm,宽56.5cm,高93cm,系迄今为止用料最大的黄花梨明式家具)。无论制式、尺寸还是位置,此案均与原物如出一辙。
由此,一段尘封已久的历史即将被揭晓。
▲ 天下第一案(左右滑动完整查看) 图源:明清家具研究学者张辉先生
▲ 图片经特效处理后,与原物造型轮廓对
天下第一案
关于“天下第一案”,最广为流传的叙述来自马未都先生。在《马未都说收藏·家具篇》中,马先生曾写道:
“我在福建莆田的一个祠堂里,曾经看过一张非常大的黄花梨案子。福建人的宗祠观念特别重,所以每个村里都有宗祠。那张案子非常巨大,长4.52米,案面是一块独板,俗称‘一块玉’,就是说整块板跟玉似的,漂亮至极。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案子。这张案子几百年来都在这个宗祠里,受无数人的礼拜。可惜最后还是被拿出来卖,整个村里的人都在场院上坐着,买的人点好钱,全体村民一人分一份。以我当时的能力,没有办法买下这张大案。这案子现在在美国丹佛博物馆展览。我去丹佛博物馆讲课时,又看到这张案子,非常震撼。”
▲ 大案曾长期于美国丹佛博物馆展出
《马未都说收藏·家具篇》的出版时间是2008年。五年后,此案于纽约佳士得2013春拍以908.375万美元成交(以今日汇率算,约合人民币5950万元,系迄今为止成交价最高的桌案类中国古典家具),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案”。
在后来的讲述中,马先生又将此案最早的交易过程、交易金额,以及自己如何与此案失之交臂娓娓道来。于是,家具圈又多了一条收藏谈资。
笔者更关心故事中的细节。先划下重点:
1、大案出自莆田的一个祠堂;
2、大案几百年来都没被人动过;
3、大案以30万元卖出,且全体村民参与分钱。
而在网上的一篇报道《黄花梨天下第一案的来龙去脉》中,笔者又读到如下一段话:
“一位艺术品摄影师氓卡告诉记者,他前几天正好和当年卖出案子的古董商聊到此事,了解到,这张黄花梨大案原先属于一户大户人家,用在家中陈设。文革时,物主因为惜物,怕被砸毁,就将大案捐给当地的一家尼姑庵。上个世纪90年代初,村委会不知道什么原因将它拿出来出售。第一手买家是台湾古玩商施先生。后转卖到天津潘先生手上,再经他手到了香港伍嘉恩手中,1996年从香港卖到美国。”
那么,究竟哪些细节是确凿的,哪些又是演绎?笔者决定一探究竟。
善现堂
▲ 善现堂大雄宝殿,笔者摄
善现堂既是这个故事的起点,又是终点。可以明确的是,“天下第一案”正是自此流出,而在流出之后,大案也完成了自身使命,摇身一变成为“商品”。
星辉师傅见告,从1958年自己有记忆开始,大案便已在庵内。文革中,善现堂被占,设立学习班,训诫犯人。尼众则被赶至一旁的小屋居住。彼时,大案被作为砧板使用。
▲ 善现堂大雄宝殿,原大案所陈之处。笔
“那时条件很差,大殿狭小昏暗且漏水,加之风吹日晒,用作砧板的案子仍然完好无损,可见木头相当之好。”星辉师傅说。
文革结束后,社会秩序逐步恢复,宗教活动也渐趋正常。大案再行供案之实,于每年农历八月初八奉祀名山宫黄帅爷,奉祀地点即今善乡中心小学。数人将大案自善现堂抬出,场面与现今无二。
▲ 善现堂旁的善乡中心小学,笔者摄
但好景不长。大约自一九九二年农历六七月始,善现堂频频遇窃。眼见大案成为众人垂涎之物,星辉与另外一位尼师决定分住庵内两头,日日值守;是年农历八月初八,又命人于案上刻字,以示确权。
“那些字是不是被抹掉了?案子现在是不是在国外?还有追回来的可能吗?”
连兴福房
在星辉师傅同许多莆田人看来,大案其实是一件故物,如此方有能否追回之问。只是在当今商品社会,令故物返回故土,已非发愿就能实现,一切要交待资本博弈。
至于案身有字,则是鲜少有人知道的秘密。是的,它们被抹掉了。
融心师傅见告,现陈设于善现堂大雄宝殿内的供案,系“天下第一案”售出后的复制品;案身两处题字,亦遵循原物为之。
▲ 供案题字内容,笔者摄
题字出现在案面的看面两侧,右题:善乡村群众神事用善现堂永远保存;左题:连兴福房全体题一九九二年八月初八日。
前者不难理解,所谓“神事用”,即每年农历八月初八,供案需抬出奉祀名山宫巡游而至的黄帅爷金身;至于后者,不免引人遐思:“连兴福房”是什么?它与大案、善现堂之间又是何关系?
▲ 供案题字内容,笔者摄
为此,笔者找到了郑先生(因故匿名)。郑先生为上世纪五十年代生人,曾亲手抬过大案。据其回忆,大案需要八个人方能抬动,且大案那时虽完整,表面却已遍布细微伤痕。大案与郑氏息息相关,郑先生亦是这一段历史的亲历者。
自古代始,人们即以“房”作家庭内部区分。据郑先生所说,至少从百年前自己的爷爷辈开始,其所属“合兴福房”便已存在,系正室;而“连兴福房”亦是其中一房,系小房,同归善乡郑氏。当时还有禄房、寿房,合起来便是“福禄寿”。
“民国时期,连兴福房以经营杉木发家,并没有官宦背景,据说案子是在他们富有以后,通过水路,从横塘明朝某大官后人手上买回来的。解放后,连兴福房因成分不好成为被打击对象,案子也被查抄,为大队所有。案子曾先后被放于碾米房、‘科技组’,后来大队进驻尼姑庵,案子也跟着过去了。切菜剁肉,作砧板用,极为牢固。公社曾在庵内举办学习班,出身差的村民统一在里面接受教育,但持续的时间并不长。”郑先生说。(注:关于大案来历,据郑先生所说,来自连兴福房后人口口相传。至截稿前,笔者尚未找到相关人士。)
尽管郑先生和星辉师傅的说辞存在细节上的偏差,但大致是吻合的。笔者也由此梳理出了关于“天下第一案”流传的清晰脉络:
大案原为福建莆田善乡村连兴福房郑氏故物,因政治动荡为公家所抄,后陈于善现堂饱经风霜。改革开放后,由善乡村村民专做神事用,经连兴福房后人全体确认,由善现堂永久保存。
陈秋生
大案出自福建莆田某尼姑庵,这是笔者在展开调查前掌握的为数不多的线索之一,但究竟是一座尼姑庵,此庵是否尚在,却不得而知。
许是受到妈祖指引,临行前笔者找到了陈秋生先生,他是最早发掘大案的家具商之一,也正是他凭借回忆,很快将笔者带至彼时的“案”发现场——善现堂。
自1980年代中后期开始,席卷全国的古家具热潮也逐渐蔓延至莆田,曾经不为人重视的古家具,因家具商们走街串巷的收购而成为商品,甚至是改善自身生活的筹码。1990年代初,陈秋生也成了家具商中的一份子。
▲ 陈秋生先生接受笔者采访,罗欣摄
“我是黄石街道的,本在乡下以种地为生,机缘巧合开始给仙游人带路找家具,每天赚一百块钱。后来我就自己做,把买来的家具堆在院子里,找人来挑。
那时老家具好找。我曾在莆一中附近东大路某户家,看到数件黄花梨家具,有龙床、条案、书柜、圈椅等,及一张紫檀画案。莆田其实是出黄花梨家具的地方。
大约是九一年底的一天,我老婆跟弟媳照常去外面找家具,在善现堂就发现了这张案子。她们装成香客,弟媳在一旁上香,我老婆就偷偷用小刀割下一小片木头,带回家研究。那时我们对黄花梨都没什么认识,只通过闻味道、放在水里看木头是否上浮来辨认。
▲ 天下第一案(侧视) 图源:《中国古典家具》杂志
很快,我们发现案子的消息就传开了,陆续有人来问,让我带着去看。那时新度镇还叫渠桥镇,一些家具商就找到相关领导,希望把案子卖出来,领导们的态度也是‘能卖就卖,丢掉还麻烦’。据我所知,最后案子还是被仙游人老付买去了,价格是24.8万元。”陈秋生说。
针对这一成交金额,笔者从星辉师傅处得到了确认。相比日后创纪录的拍卖天价,这一价格虽不起眼,但在当年却已然是一个极高的价格。据陈秋生所说,其当年经手的一件黄花梨条案,售出价仅为2.6万元。而在价格之外,一件经刻字确权的家具仍然被交易了出去,这中间又经历了什么,成为笔者更关心的问题。
“为什么你没有直接参与?”我不禁问他。
“因为是公家的东西,知道的人又多,我怕以后有麻烦。而且案子上有字,‘神事用’,我怕受到诅咒。”陈秋生说。
时代
▲ 善现堂内景,右为大雄宝殿,笔者摄
“现在的善现堂是案子卖出后重修的,但修得并不好,大雄宝殿墙壁的漏水问题已经很严重了。”融心师傅感叹道。
大案离开这里的一九九二年下半年,她刚刚出生。关于大案的故事,她常常听师傅们说起。
造访善现堂首日,笔者见到了融心师傅与释见顺师傅。见顺师傅即善现堂现当家,据她所说,“案”发当日,壶公山凌云殿正在举行开光法会,自己在殿内帮忙,对大案被卖掉一事并不知情。
▲ 释见顺师傅,笔者摄
“老姑(指见顺师傅)听说案子被卖了,就连忙回来追踪。但案子已无法索回,村部也不想给我们钱。最后以重修善现堂的名义,才给了我们三万五。”融心师傅向笔者转述道。
因为要确认大案刻字的细节,通过融心师傅,笔者又结识了星辉师傅。在两次与其确认往事细节后,星辉师傅给出了如下说法:
善现堂有三姐妹,是创始人的弟子,事发时,只有其中一位健在。当日,星辉师傅在庵内负责照料这位老姑。
“没有人跟师傅商量,也没有人通知我们。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案子是被人用麻袋装起来搬走的,我们拦不住,也没有跟出去看,不知道被搬去了哪里。”
“我们问他们(指村干部)卖了多少钱。24.8万元。后来他们只愿拿出3.5万元供我们建设,我们认为根本不够。这时老姑说了句,‘我都没意见,你们有什么意见。’我们没有话语权,所以也没办法。”
“案子公家要卖,我们无法干涉。”星辉师傅说。
而据破译“连兴福房”的郑先生所说,大案自是在尼众知情且同意的情况下售出的。
“村里以前有个‘橄榄⻉’,尼姑们遇⻅麻烦就会找他。他是拼命保护案⼦的人,然而卖案子的那⼀天‘橄榄⻉’居然不知道,他若知情肯定不会同意。实际上,是当时⽼姑的弟弟在操作这件事,且全部协调得服服帖帖的,否则这件事是不可能成功的。案子最后被卖掉,村里所有人都不知道内情。”郑先生说。
就其提到的“橄榄⻉”和老姑的弟弟,笔者特向星辉师傅求证,得到的回答是阿贝确有其人,是居士,更是善现堂“护法”。事无大小,尼众都会找他商量,寻求帮助。大案被卖时,阿贝确实不在场。去年阿贝刚刚过世。至于老姑的弟弟操纵了这件事,星辉师傅则表示,“这些背后的事情我们完全不知道。”
至此,你或许也陷入到了同笔者一样的罗生门式困惑。虽然在此种情况下下结论很危险,但在反复琢磨双方证词之后,笔者还是想给出自己的理解。即便几乎所有关键证人都已相继离世,但在笔者看来,没有人在撒谎,没有人是真正的恶人,每个人其实都是时代中人——
1992年,自黄花梨大案被人陆续知晓,善现堂便失去了往日宁静。此时,与大案一同经历过动荡岁月的当家老姑,迎来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项使命:保护大案。她不仅命诸弟子轮流值守,亦联合连兴福房后人请来良匠,于案上落字,以示声明。但这仍然无法打消众人欲念,善现堂失窃的状况愈加严重,村社领导见此只得劝说道,“还是卖了吧,卖了总比被人偷了强,卖了的钱还能用来修葺庵里的建筑。”这样的劝说老姑自是听进去了,但面对日日潜心修行的见顺、星辉诸弟子,她仍难下定决心,告诉她们自己内心的想法以至决定。
▲ 天下第一案(侧视) 图源:《中国古典家具》杂志
终有一日,弟弟捎来了消息,有人愿高价求购大案。老姑心想,是时候了,就让大案连同善乡村、善现堂的名字,在另一处生根发芽,普度众生吧。于是,她将村社领导、连兴福房后人召集到一起,协商好一切条件后,只待择日与买主进行交割。同时,老姑自是知道此事定会受阻,尤其是“护法”阿贝。
于是,在自己最器重的弟子见顺上山帮忙、阿贝也恰好不在的一天,她让交易发生了。面对在场的星辉等诸弟子的惊诧、茫然与愤怒,她保持着沉默;只在见顺归来与尼众去找村社领导讨要说法时,她才做出强硬表态。因为她知道,这已是她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大家不必再为可能发生的失窃而夜夜提心吊胆,尼众的生活条件还会因此得到改善。甚至门口的马路、路边的学校,也能因此焕然一新。
至于大案,便随它去吧,它定会有好的归处,若他日有缘,亦会重逢。然而,自己内心的这些想法,她至死都未向弟子们说起。直至大案为举世所瞩目,弟子们对着大案“替身”再度怀念起故物时,她们仍然不解自己当年的用意,而将这一切归结为村社领导伙同外人暗度陈仓。
(注:至截稿前,笔者尚未找到连兴福房后人,确认是否曾有人知晓且参与当年大案的谈判。)
▲ “天下第一案”(侧视) 图源:《中国古典家具》杂志
“你来之前,已经来过很多人了解案子的故事了。其实再怎么做,案子都是追不回来的。”融心师傅说。
能否追回,从来都不是笔者调查、撰述此文的目的。若说目的,其实只有一个,即最大程度还原历史,予后人可供凭吊之处,予大案某种凛然不可冒犯的姿态。
“照片里这个人你们认识吗?”笔者指着合影中站在见顺师傅身旁的仙游人老付,请融心师傅和星辉师傅确认,得到的回答是:
“这个人来过一次,但他不是你所说的经手人。他与你一样,只是一个听故事的人,传播出去,故事就有了新的版本。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注:至截稿前,虽有线索,但笔者尚未找到老付本人。)
一九九二年,自大案离开后,善现堂即刻恢复了一切平静;然而在这平静之下,却有着人心搅动起的层层涟漪。善现堂既是这个故事的终点,或许也是新的起点。
对“天下第一案”家具层面的这类探讨,最终将导向其断代问题。而笔者也将依循年代这条线索,再续篇继续带大家对大案溯源。
郑先生曾表示,“案子据说是从横塘明朝某大官后人手上买回来的”,那么它最有可能的原物主是谁呢?
——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