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之死

姥爷之死

作者:师道强

姥爷姓张,名讳德荣,孝义城东人,生于1897年,卒于1951年。他出身于城东大户人家,大高个子,国字形脸,浓眉大眼,气度不凡。他是生意人,因为善于经营,生意红火,所以家底丰厚,在城东村是首富人家。

他家院落在村最南靠官道旁。大车门用垒城墙的四方砖砌成,车门两边一头一个大石狮子。进了车门是一个宽阔的黄土场地,夏秋可碾米碾麦和晒粮食。靠南有一排车棚和马厩。场西有二门,二门里既是过道,也是小院,东西两边各有几间一出水的房子。正北是第三道门,门前两根大红木头柱子顶着房檐,檐上方嵌着一条长青石,石上刻着辟邪的鸟兽。推开两扇黑漆漆的厚重门扇,就进了我姥爷姥姥一家住的深宅。正北的三阶石台上一溜五间房子。明柱出檐,描梁画栋。房顶筒瓦扣缝,猫头滴水。中有脊楼,可从房两厢石条铺的楼梯上去。院东西还各有一明两暗的三间大瓦房。院中间满地铺着大青方砖,缝合紧密,显得整个大院干净整洁,又很气魄。这座三进一场两院的房子,在贫瘠的城东村算是十分豪华了,也标志着姥爷姥姥一家的富足和荣耀。但随着战争的破坏,姥爷的生意最终败落。后来因闲在家里郁郁寡欢,常常犯烧心病,吐酸水,饭量大减,人越来越削瘦。

1951年秋天,绵绵的连阴雨虽不大,但三天两头滴滴沥沥,下得人怪心烦。更心烦的是我姥爷一家人为姥爷的病着急。他虽说吃过好几个先生开的汤药,但都不外是疏脾降胃、清凉泻火的普通药,不坏事也不治病。更要命的是他一吞咽吃的东西,咽喉下就觉得有东西堵着难下去。因此,一天三顿饭只能吃些汤汤水水、软软和和的东西。由于吃食少,人老觉疲惫,总想躺着。

我们桥南诊疗所有一位叫刘冬甫的医生,他曾是国民党军队的随军医生,中西兼顾,医术高超,人又厚道。有一天,我妈叫上他去城东村给我姥爷看病。刘先生号了我姥爷的脉,又细细问了病情。最后,刘先生深沉地对我姥爷说:“你的脉道不咋好。两手脉沉数而弦,是火被寒逼。此病原本不重,只是上焦有火,但被医家用苦寒药硬逼,火不得发散。兼之肝气上窜,抑郁成结。结从下而上乱走,已近咽喉。现在是你想吃啥就吃啥,慢慢养着,兴许会好。”说完,刘先生从自己带的药箱里掏出两包药片,一包全是紫红色,一包全是白色的。他说:“红的,每日三次,每次四片。白的,觉得疼痛时吃上一片,最多两片。”说完,起身告辞。我妈送出他到院里后悄声问道:“到底是甚病哩?能不能看好?”刘先生道:“是‘噎切病’(食道癌),绝症。我给留的红片药是消化的,治不了病。白片是去痛片,只能让病人的疼痛轻些罢了。以后不要瞎扔钱了。大约还能撑三、两个月。啥时滴水不进,就不行了。”说完,上车而去。我妈愣呆呆地立着,脑子空白,双腿酥软,不知该咋办才好。她抹着泪进了屋,众人疑疑惑惑。我姥爷叹口气说:“自家的病,自家清楚。今后不要再瞎看啦。生死有命,谁也不由谁。”我姥爷吃了刘先生留下的药后有了些胃口,开始编排我妈给他调样儿做他想吃的饭。有时是苜蓿卜拉子(菜和面搅在一起蒸出来),有时是山药蛋丸子,有时是红面擦尖,有时是玉茭面糁糁糊……,但做下给他端过去,他只尝一两口就推开。

阴历十月初一,是人们说的鬼节。当晚,天大黑后,当街上无人走动时,我姥爷披了一件羊皮褂子,拿着一卷黄表纸和几沓鬼票子出了大院。他到路口拐角处蹲下来,用坚硬的手指在地上划了一个圈。就在圈中用火柴点着了黄表纸和鬼票。忽然吹来一股冷风,他头皮一紧,打了一个冷颤。回到屋后赶紧钻到被窝里,但仍觉浑身发冷。后半夜时分,他又觉发烧,用脚把被子蹬开了一半。天快明时,他突然气喘、呕吐,吐了一大滩子脓血。但他不让我姥姥惊动儿女们,只是让给他熬了半碗人参水。他抿了几口,缓过神来,气也不喘了。但就打此起,他再也没有下炕。

后来,姥爷连汤面也咽不下去,只能喝点羊奶、小米汤和蜂蜜水。身上疼痛时,口里含两片刘先生留下的白药片。

我妈在姥爷家常住着,不敢离开,但整日坐卧不安,不时出出进进,又不知要干甚事。有一天,她正在愣神,见在前院住着的我姥爷的干儿子元璠婆姨从窗户外向她使眼色。她急忙出来跟着到了元璠家。元璠见我妈进来,忙压低声音说:“俺刚从外头打听到一个治痨病的土方方,说是吃一个蘸上人血的馒头。方子是有了,可去哪儿寻人的血?”我妈一拍腿,说:“哎呀呀,巧啦。俺在家时听孩子他大说,县里这段日子搞什么‘镇反’,抓了五百多号人。听说还要枪崩一百多个哩。到时候不就能弄点人血吗?”元璠道:“真是老天有眼,咱老爷命不该绝。不过,这事儿咱不能明说,暗地里俺和张仁去办吧。”

张仁是我大舅。姥爷生有三子一女,大儿子张仁,解放前是村里的八路军游击队队长,解放后担任村里的党支部书记。二儿子叫张礼,在当支援解放太原的民工中负伤而成了残疾人,一直在家养着病,县民政部门每月给他发伤残补助金。三儿子叫张智,是人民解放军军官,转业后担任侯马县工业局局长。我妈是我姥爷唯一的大女儿。

元璠找到我大舅张仁提起这桩事,我大舅当即说:“好办。”

一天后半夜,西北风呼呼地扯起。睡梦中的人不知今冬的头场雪已早早到来。天还不亮,我大舅就听到院门上的铜环“叭叭”地敲打着门扇。他蹬上裤子,裹上絮袄,开门出去,只见房上地下一片白。雪早已停了,但西北风卷起房檐上的雪到处乱旋。我大舅打了两个喷嚏,裹紧上衣,上前拉开了门闩。刚开了个门缝,就有个人探头说道:“张队长吧,俺打听到一个消息,今儿午时三刻在桥南的南山门外枪毙人。”说完就缩着头匆匆走了。门缝外元璠站着,我大舅对他说:“赶紧擦把脸,装上馒头,驾好车等俺。”元璠“嗯”了一声,各自急急回房。不大时分,我大舅急急出来跳上马车。元璠赶紧甩鞭,打马出了大院,拐上大道。因为雪大路滑,他们多绕了三、二里,从村南官道奔向邻村边,再往西拐,折向县城东南角。南门和城墙早已拆除,砖土垫到护城河里,使桥南大街和县里南北正街直通起来,显得路又长又宽,而且十分平坦。路面两旁商铺也维修、粉刷,面貌一新。原来南门口斜对面的车马店还在,他们把车赶进去,去了斜对面的饭馆,要了一壶暖酒和两碟下酒炒菜,一阵抿上一口,眼瞅着外头来来往往的行人。好大一阵子,只听街上人们嚷说“来啦,来啦,快看来”。我大舅和元璠忙推门出去,站到台阶高处,伸长脖子往北看去。只见好几辆马车向南急奔而来。到近看,是五辆胶皮轮二架套马车,马的四蹄包着厚毯子(可能是怕踩坏刚修好的洋灰路面吧)。五辆车中,除头一辆开道,末一辆压阵外,中间三辆各有四个犯人,五花大绑,背后插着枪决犯人名字的木头牌子。四名犯人中两个靠车里手,两个靠车外手,后面都有两名穿制服的人押着。开道的马车上,迎头站着威风凛凛的驾车人,一边喊着嗓子吆喝行人让路,一边把马鞭在空中甩得“叭叭”作响。马拉着车,“嗒嗒嗒”地直往前奔。路旁看的人直往铺门里躲,胆小的人早已背过身子。我大舅和元璠小跑着,不远不近地跟着马车,出了南门,穿过桥南大街,到了南山门口,被持枪人喝住停了下来。

南山门外并没有山,而是一片荒野。靠东头是没有人主的乱坟岗子。两头是一片荒草包围的死水滩子。因为雪遮了地,看起来到处是一个个煞白的雪圪堆和没有被雪全埋住的枯草。西北风左吹右刮,旋得枯草忽悠忽悠,东倒西歪。我大舅和元璠站在远处,看着十二个犯人跪在雪地上,被枪崩,被拖成一排,被盖上席子。公安人员挨个又查看了一遍,转身上车走了。

我大舅记住了这个地方。当晚,在半夜月明时分,他俩又来到这里。空荡荡的野地里只剩一具无人收敛的尸体了。微弱的月光下,一颗枯树枝上落着一只黑老鸦,抖着身上的雪花,两只贼眼盯着眼前唯有的两个大活人。不知为什么,元璠以前的胆子变没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黑老鸦,双腿直打颤。我大舅斜了他一眼,伸身从他怀里掏出来时带的馒头,径直走到死尸旁,弯身揭开席子。他又把馒头一掰两半,蘸满人血后,又放到黄油纸上。然后把油纸的四角叠回、包好后,塞到自己怀里。随后,他抓起地上的雪,两手搓了搓,手一甩,转身扯步而去。这时,树上的老鸦突然“嘎”地大叫一声,头一缩,爪一蹬,身子像箭一般穿过风旋起的雪圈,飞入白蒙蒙的天空中。元璠猛地一惊,打了个颤,抬腿紧跟着我大舅直跑。

回到村,我大舅跨大院,进二门,转东房,入了元璠屋里,从怀里掏出还滴血的油纸包,说:“快拿瓦来。”元璠赶忙从门拐角里拿出两片新瓦。有仁打开纸,把两个沾满血的馒头扣到一片瓦上,又用另一片盖上,递给元璠,说:“放到火窑窑里(灶旁烤食的砖洞)。勤看点,别烤黑了。行了,就弄好,让咱大姐去喂。”说完,径回里院去了。天黑以后,元璠婆姨编个理由唤来了我妈。元璠已从火窑窑里拉出瓦来,说:“焦黄焦黄,正好。”说着,他把蘸过人血的干馒头放到案板上,用刀拍碎,碾成末,倒到一个小碗里,递给我妈说:“均匀成四份。早晚用滚水冲开喝。能喝两天。不要告咱老爷喝的是甚。”我妈叹道:“不知顶事不顶事,听天由命吧。”我姥爷喝了我妈冲的汤,病情丝毫没好转。又过三、五日,竟连汤水也难下咽了,每次喂几口蜂蜜水,还要从嘴角里倒流出一半来。我姥爷时不时地问我妈:“你三弟咋还没回来?”我妈说:“告了,快啦,就这几天。”就在我三周岁的前一天,我三舅回来了。见到两年未谋面的儿子,我姥爷灰暗的眼眶里泛出了一丝活光。傍晚时分,他竟喝了半碗小米汤。望着围着他的全家老少,我姥爷口齿利索地交待了后事。临完了,他又特别嘱托我大舅说:“俺最不待见虚套套。俺死后不用响器,不扎纸活,不拣日子。三天头上,不用麻烦外人,就用元璠赶车把俺拉出村。人死如灯灭,瞎折腾一顿有甚用?记住,记好。”语完,他闭住眼,竟然打起了轻微的呼噜。我姥姥和我妈在炕上抓着他的手,呜呜咽咽地哭红了眼。我三个舅舅坐在炕沿边低头擦泪。站在他们身后的元璠两口子背靠着墙,早已泣不成声。

第二天一大早,我妈刚爬起来和我姥姥悄声说着什么,我两只手端着一个碗,从门外进来对我姥爷尖叫:“简爷,快吃冻疙瘩来!”原来,我姥爷病重后老觉喉咙火烧,想吃冷东西。我妈每天天黑,就用滚水冲一碗红糖水,放到院里。第二天一大早,水已结成冰块。我姥爷就每天要抿几口。我当时虽然小,不懂事,但每天抢着办这桩事,今早自然也没忘了。我妈喝道:“不要乱吱,你简爷(方言,姥爷的意思)睡着了。”但此时,他神奇地睁开了眼,清楚地说道:“来,俺小宝贝二猴厮给简爷抿一块。”我妈和我姥姥猛地听到我姥爷说话,吃了一惊。我妈赶紧跳下炕,找到一个铜勺,在我端的碗里敲了几下。我一手扒住炕沿,死劲抬高足尖,另一手捏着一块冰渣,喂到我姥爷口中。半天后,我姥爷用十分柔弱的眼光瞅着我说:“俺谁也能留下,就是留不下俺二猴厮。”说着,他混浊的眼眶中淌下一滴黄豆大的泪珠来。他让我妈把自己扶坐起来,脸朝窗户靠在一沓被子枕头上。又对我妈说:“俺想吃梨,你引孩子到角房里给俺拿一个。”我妈“嗯”着,抱起我出了屋。她果然在角房里寻到一个梨。她洗了洗,让我拿着,进了屋,对我姥爷说:“给你拿来梨啦。”我姥爷不开口,还是斜靠在被子上,安稳地坐着,半个脸朝着窗外。外头天清气朗,一缕金黄色的太阳光照射进来,温柔地撒在张掌柜的脸上。平时那没有血色的脸膛,似乎映出了一抹光彩。我妈见我姥爷闭着眼,纹丝不动,颤抖地大叫:“大,大,梨来啦!”我姥姥觉得不对劲,用手一摸我姥爷鼻根处,已没气了。她带着哭腔说:“咱们咋傻啦?梨就是‘离’啊。他明告咱们要离开咱,咱咋还不机明呀?”说着哭嚎起来。我不知道发生了甚事情,惊得尖叫一声,手中的梨掉到地上,滴溜溜地滚起来……

我可怜的姥爷就这样走了。他一生与人为善,有钱也不忘帮村里的贫困人家,甚至收养了孤儿当子。在战争年代里,他让一个儿子当了游击队队长,送了两个儿子上了战场。他的名声在全村有口皆碑。但他仅仅五十多岁就去世了,好不让人心酸。还有令人想不到的是他临终前最后的话,竟是谁也能留下,就是留不下三岁的我。要知道他还有三个比我大的亲孙子,还有比我大两岁的我亲哥哥,更有一个他亲生的不能自理的残疾儿子呀!当我长大一些后,我姥姥、母亲和舅舅都反复跟我说过。他们都不明白,我就更难理解了。但母亲告我说,自从姥爷走后,我就常住在姥姥家,与孤独的姥姥和残疾的舅舅一块生活,直到我七岁上学才回了家。但一放假就去住。我上了城内完校后,每天晚自习后,总要相跟上同班城东村的同学,黑天半夜地一块回城东村去我姥姥家住。而且每年过大年和过八月十五,我都要去姥姥家过。这大约一是姥姥亲我,二是母亲怕姥姥孤闷,所以让我这样,自然我也是十分乐意的。我参加工作后,每回老家看我父母时,总要走上去城东看我姥姥和舅舅,而且每次都要给他们买一些稀罕吃食,临走还要给她留点钱和当时奇缺的粮票。当时,整个城东村的人全知道她有我这个十分孝顺的亲外孙子。

现在想来,我姥爷是不是冥冥之中预感到他走后,我会给我凄苦的姥姥以莫大的心灵慰藉和一丝欢乐呢?我不知道。尽管他走时我刚三周岁,但姥爷的音容笑貌似乎早已刀刻斧凿在我脑海中。我可亲可敬的姥爷,我永远忘不了他。我的自传小说中纪录了我对他的美好印象。这个文字资料要一直传到我的后辈中。当我百年之后,后辈们记着我的同时,自然也同时知道我有一个他这样的好姥爷,他当与我永存于我们后世人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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