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无息的旧时光

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1年第1期

编者按:

怀旧,是“季风性症候”吗?

它是氤氲邂逅。比如,在光影如乱虹的十字路口,想起大学礼堂零落热闹的灯色。

怀旧,是闪躲光阴吗?

它冰凝,它是对漫漶时空的叛逆,在那里,每个人、每个念头,都姗姗来迟。

怀旧,是不安或沉湎吗?

探险是年轻人的本能,不过,墨夜里总要有一角海礁,栖月影和梦。

那时我们总是谈“将来”。将来已临,你会如何想念你,年轻的夜归人。

“将来已临,怀旧不旧”系列之③

无声无息的旧时光

@文/季九九

即将迈进三十岁,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给所有事物附加价值。我的愿望永远放在未来,恨不得给自己打催熟剂,拼了命跟“打工人”抢饭碗、给楼市通胀添砖加瓦、在“鸡娃”的路上力争上游。在密不透风的生活里会突然想起儿时的假期,闻到隔壁的菜香口中生津,饿得在动画开播前赶紧写一篇《偷吃贼红鼠》。

今天再来回忆童年都是经过矫饰的,真正的童年在我的日记本里,里面的故事越是精彩,映照当时的生活就越枯燥。

日记要怎么重写?

小时候一家人住在深圳蛇口兰园的单身公寓,九楼没有电梯,走道上晒满了滴水的大裤衩,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门。因为是双职工独生家庭,所以假期里我习惯了一个人待在家里。日常就是睡到大中午,起床将昨晚的剩饭热热,蹲在椅子上就着看了无数遍的《还珠格格》下饭。直到饭粒都干在碗上,腿也蹲麻了,才想起来换个姿势。大半个月不出门也无所谓,孤独两个字还不会写,自然就不知道孤独意味着什么。给我一.土,掺点水,也能幻觉进食一下午。

唯一的客人是住在五楼的男同学,偶尔来找我玩跳棋,六角盘的跳棋,少了一颗黄色的玻璃跳珠,他每次都从家里带过来,回家时再拿走。夏天冬天,我们棋技相当,便能一次次重新开局。其实我并不喜欢玩跳棋,我只是喜欢这个男同学。不过他从没打算把那颗黄色跳珠送我,就注定了一场单相思。

假期过得平静惬意,作业简单,也没有补习班,唯一的困扰就是没有素材写日记,每天只能记流水账。

“今天10点起床,12点吃饭,下午喝了一锅绿豆汤,绿豆汤真好喝啊。”

“今天11点起床,12点吃饭,吃了辣椒炒肉,下午看了《名侦探柯南》,柯南好聪明。”

偶尔也会编一下今天下午去书城了,人好多,书也好多之类的,来装点一下我乏味的日记。

回校交作业果然被老师狠狠批评了,她让我全部重写,并且毫不留情地通知了家长,暗示应该给孩子营造一个有意义的假期。

“你像别人一样写写去了哪里,风景啊,遇到的人啊,有什么心得体会。”她一说话,两个鼻孔就有力地张开,好像三个嘴巴在挟持着我。张姓同学暑假去了夏令营,刘姓同学在学琵琶,还在社区表演了,谁谁到北京看升旗,再不济的也回了趟老家。而我一年又一年地看电视剧,只学会了唱《西游记》主题曲,“杀你个魂也丢来魄也落。神也发抖,鬼也哆嗦,打得那狼虫虎豹无处躲……”

小小的我感到无奈又委屈,第一次被权威指出我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日记要怎么重写?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发生什么了,因为每天都差不多,实在不知道无聊的生活怎么写出有趣的日记来。也许过几年学了沈复的《童趣》,就知道夏蚊哼哼也可以成雷。

那几年,我妈在海天出版社当前台,常常带回来很多错印的书,但从来没人看。为了编日记我不得已翻出这些书,《精品男生马多多系列》,《希腊罗马神话》,赵丽宏的《哀驴》,当我开始为文中那头驴偷偷掉眼泪时,就知道文字带来的心灵体验已经彻底改变了我。

“出道即巅峰”

语文老师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傍晚喊住全班同学,说放学前先给大家读一篇日记。她手上举着我的小丸子日记本,告诉大家这就是小说,非常了不起。

那是我小学三年级写的《糖果历险记》:

啊!今天的天气真好,小糖果迷迷糊糊睡醒了,这才发现自己又换了一个新主人,被装进口袋里。

天渐渐黑了,小主人把它给忘了,连衣服一起放进了洗衣机里。忽然一阵大水冲来,小糖果拼命喊:“救命啊!救命啊!”衣服大哥听到了,生气地说:“你还让不让我们洗澡了!”

这时小主人拿出衣服从口袋里找到了小糖果,它已经喝了一肚子水。主人看了看它,随手扔进垃圾桶了。

小糖果望着主人流下了泪水。

开始靠近文学的起点就是这200个字的黑色童话,很现实,又悲悯。老师鼓励我好好写作,将来当一个作家。长大后我意识到,权威的认可对小孩自信的塑造有多么重要。沉迷于写小说让我在兰园九楼的单身公寓度过了两种生活——一种贫瘠的现实生活,一种肆意的文学生活。开始对那些无意义的事物感兴趣,我用汉字和拼音写了很多黑暗童话《文具三兄弟的战争》《离家出走的跳棋》……

中学时代不断投稿,不断受挫,直到高中才有第一个编辑回复我,是当红的杂志《最小说》,我记得每年销量50万册,稿费380块钱。那篇纪实体小说不管多少年后再看都忍不住鼻酸,写得真是好,简直出道即巅峰。

我把学生时代的文章都放在床下的木箱子里,心想如果家里着了火,我首先会抢救它,因为家里对我来说也没什么重要的东西了。当我意识到自己长大的时候,箱子上早就积了灰。

乱编的故事和轻易的梦

今年我在豆瓣上发起了一个话题“儿时写的初小”,分享大家儿时写的小说。也许欠缺逻辑词语生涩,没有起承转合也没有读者,但证明我们枯燥的童年曾偶遇白兔先生。

没想到有600多人发布了文章,构思巧妙,图文并茂,有些本子单看封面就知道是鸿篇巨制,甚至虚拟了出版社。

网友霜落月在初中写了《三国志无尽的征程之霸王的大陆:凯旋》第一部·中原血战,分为六个章节,背景设定是8054年,远程炮兵、烈铁骑兵,还有未来感的辅助激光兵冷冻兵。本子内还详细画出了军事作战图,甚至还有魏军追击战中千军万马血战沙场的手稿,附文:汜水关大战,魏军大败,损失1亿32万人。

底下的评论纷纷感叹写出了自己的童年,迷恋三国的男孩们都曾给家人同学封了地,女孩们5个里就有1个写过先锋“玛丽苏文”,令如今最火的“凡尔赛”高级玩家都甘拜下风。网友404的《那一刻,重温你的微笑》被全班催更,谁给她买吃的,她就把谁写进去,简直就是广告植入的考古范本。科幻迷Eacaperrr写了《动物三部曲之激战海洋——一部鱼类大战书》,讲述在海洋中海王族和溟光族之间发生了一场正义与非正义的大战。从章节名看出他是个狠人,刀光剑影、穿肠破肚、同归于尽。

作者小学时的小丸子日记本

还有跟同桌接力写寄宿学校鬼故事,最终将对方喜欢的人物用残忍的方式写死,以此结束了故事,也结束了友情。

网友王神爱在小说的结尾写道:真没想到我乱编的一个故事能写这么长,今天的日记算是解决了。

我恨不得穿越二十年去跟她握个手。无奈被迫写日记,只好编小说,我不由得相信这些人跟我拥有同样不值一提的童年。物质和娱乐匮乏的年代掀起了全民幻想文学的飨宴,轻易就能构筑一个个作家梦、英雄梦。

豆瓣的“假装生活在1980-2000”小组聚集了55290人,打开这扇任意门逃离当下,听老歌看杂志喝北冰洋看数码宝贝。 住在那里的人永远年轻,发生的故事不受时间侵袭,独立不改,周行不殆。

他们省下一周的早餐钱只为了买本《天使.COM》,对校园杂志绝对是真金白银的热爱。他们用最新一期的《童话大王》交换《少年文艺》,绝对不能折书角,不然要绝交。

吉米怒发帖:“小明,把从我这借的《十万个为什么》还给我!本来是一整套的,哼!那我也不还你那两本《超时空猴王》了。”

谁还没有几个借了书就消失踪迹的前同桌呢。

苏言问:“下午放学来我家玩跳棋吗?就是有的颜色跳珠丢了几颗,如果你刚好有那些颜色的跳珠,最好一起带过来,玩完一定还你!”

大家抢着回复:“放学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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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制:皮钧

终审:蔺玉红

审校:陈敏 刘晓

责编:彭姝疑 宿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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