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人间值得
和女儿去看《少年的你》,全程无交流,可乐没喝爆米花没吃,哭得眼睛都肿了。
一整个晚上都恹恹的,女儿说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
我就教她怎么搬开。
我说如果她是陈念,应该从哪一次欺凌开始做出什么反应——
我说要在事情刚开始露出苗头的时候,让自己展露自己所不具有的暴戾的、不计后果的、寸土不让的“本性”——虽然其实你本来是随和的、温柔的、瞻前顾后的、选择困难的、经常退让并觉得“那又怎么样呢”的——但是,你一定要奋起所有的勇气,虚张声势,展露出自己并不具备的特质,并让别人以为那是你的本性。
不不,当你被警官问话回来,椅子上有一摊红墨水的时候,那时候不是好时机。全班每个人都是嫌疑人又都有可能是清白者。这时候你不能做些什么。
但是在食堂里被人拿手机对着,这已经不能忍。虽然你觉得是小事,但是不行。这当然是小事,可是小事里藏着试探的毒针,捱下去便难翻身……撞开围着你的人。打落对着你的脸冒犯你的手机。不要害怕身体接触。压下“别人其实并没有恶意,也许只是我自己反应过度”的自我怀疑。让人知道你不忍。
如果这一次你犹豫了,你躲了,就只剩下最后一个机会。
当你被故意推挤下楼梯,摔破了胳膊,坐在地下往上看——欺凌你的人高高在上,似笑非笑——你必须忍着疼,只要没有摔死,你就一定要忍着疼忍着流血甚至忍着骨折,爬上楼梯。
你要冷静地上演疯狂,你要疯狂地对准坏人当中最坏的那个,你要放弃所有斯文颜面,穷凶极恶地反扑。她被人保护你被人拉开了,那就等到没有人拉开你没有人保护她的时候。等到上课的时候,她不得不乖的时候,众目睽睽的时候,公众秩序很漂亮的时候。扑上去。不要用语言,用一只小兽的本能,用身体上的鱼死网破,去做出报复的姿态。
你只是一个寻常女孩,你身上没有恶之花的沃土,没法情急之下爆龙血,你只能演。但是你必须敬业地演,因为你演得越好,以后越不需再演,因为你必定是演不下去演不长久的,你扮演不了“非你”。所以这一次你非得演得精彩,成功吓倒恶,绝不能露馅儿。
被老师批评,无所谓。被同学以为是疯子,也可以。先保护自己,再让自己为人所了解和喜爱吧,不迟。因为欺凌者骨子里都是卑劣的怯懦者,他们并没有面对强敌的心理准备。
只要是在学校以内,光天化日之下,情形就多少是可控的。在可控的情势之下,营造你是“一个不可控分子”的假象,在被欺凌的威胁面前,是好事。
等到了校外偏僻处,黑漆漆夜里,被一群人围住的时候,可做的事情已经不多了。群体的变态狂欢如果再加上酒精的刺激与荷尔蒙的蠢动,生命都有可能受到威胁。
这时候你只能求助最帮不上忙的——别人,包括大人在内的,别人。
说别人帮不上忙,不是出于悲观或成见。而是因为别人终归没法和你一体。别人的帮忙再有力再具权威性,往往都是一次性的。郑警官真心帮忙,可是他被别的案子叫走了。小北真心在意,可是他被警察抓走了。任何别人,都是别人,都有可能身不由己。何况,有那么多的老师和家长都瞎了。而大多数的同龄人是那么软弱,他们知道“不想惹事就闭嘴”。
我态度强硬地说着,细节完备地教。女儿点头,说我身上有你的血性,如果遇到有人这样打我,我一定打回去。
我说好。我说这才是我的女儿,妈妈永远毫无保留地站在你身后。你什么都不要怕。
可我心里其实非常害怕。
我害怕女儿问:“妈妈,你教的这些,你试过吗?做得到吗?”
我害怕女儿问:“妈妈,你经历过这些吗?”
我害怕告诉女儿——
明确的、激烈的、身体上的欺凌看得见,也许身体上的抗争有效;而隐形的、晦暗曲折的、言语和精神上的霸凌了然无痕,却让人生不如死。它摧毁人心。
我害怕说出真相——
做自己难。表演“非自己”更难。“打回去”这件事,远比设想中难。
我害怕让她知道——
你的妈妈曾经遭受校园霸凌。以至于直到现在,那一段的学习生涯无法回望,同学聚会鼓不起勇气参加,我一直试图假装那几年自己不曾真的出现在彼时彼地。
你的妈妈曾经以讨好别人、迎合别人的价值观为己任,只是为了换取寒冷冬天里,一点点若有若无随时会被单方面取缔的“友谊”。而上述所有激烈的举动,都是纸上谈兵,都是当年恐惧压迫之下,藏在心底的幻像。
女儿进入小学的第一个星期,暂时没有融入同伴。接她时我看到女孩们在玩捉人的游戏:别的孩子在捉人,女儿站在圈外——没人捉她;她只是徒劳地跟在别人后面跑来跑去。突然之间,所有的黑暗轰然涌起淹没了我,让我幻觉旧日重现,几乎忧心落泪。而事实是——女儿浑若无事跟着跑了一头汗,高高兴兴的;第二个星期开始有了好朋友。
不。宝贝女儿,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对你说这些。我还想多欺瞒你一阵子,告诉你我相信一切有解,事情会好,人和人可以相亲相爱在一起。
而现在我确实相信:只要撑住,生命终归有解。正如相信:每个硬着骨头拼的人都有一个柔软的理由。
小北搭进去半条命,泪流成河嘴角依旧笑得倔强笃定,是因为他觉得陈念值得。而陈念之所以值得,是因为她是他全部生命当中,唯一一个关心他“疼不疼”的人。
陈念忍受一切欺凌,泪落如雨依旧咬紧牙关不吐露真相,是因为她觉得未来值得。而未来被她定义为:考大学,走出去,保护世界,和小北光明正大走在一起。
我视南中为我的精神母亲。因为当我走在南中的阳光里,才发现我被充分允许做自己。我不必被所有人认可,也能自在地、自尊地生活和工作。竟然需要到了二十二岁,我才知道这一点,多么难以置信。但我顾不得痛心过往,只为当下感激涕零。五年南中,在我的记忆里,是一千八百多个明晃晃的艳阳天。
而那段经历带来的自省要持续到四十二岁。
我一直在岁月深处反刍,想着我应该更坚强,应该更随和,应该更有界限感,应该少给别人一些误解……直到豹子爸爸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遇到的就是霸凌,你不需要按照别人的标准来反省自己。
我从来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个词可能和我发生关联。家境不算坏,成绩不算差,人不算特殊,我不该是被霸凌的对象吧?
那个时候我才明确地知道,一个人被霸凌的理由千奇百怪防不胜防。任何不同,都可以被看不惯,都可能是强势者实施霸凌的理由,也都根本不算理由。因为所有被霸凌的理由都不成立为理由。没有任何理由使一个人命该遭受这些。
《少年的你》里的霸凌者首领魏莱说:“她(指跳楼的女孩子)的心理素质怎么那么差呀?”她说她们不过是开玩笑。这句话在我耳边轰鸣,重复又重复。因为在漫长岁月里,我曾经问过自己无数次,用这句话。时间过去越久,我越是责备自己怎么还是不能释然。那些是别人早就忘了的事吧,为什么还狠狠扎在我心里,我为什么迟迟没有能力去拔它出来?它究竟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豹子爸爸说:“不想去同学会就可以不去。没准备好原谅就可以不原谅。”
原来竟然有这样一个选项。原来不是必须要原谅。那个瞬间,我的整个身心都松懈下来。我终于放过了自己。
豹子爸肯定是说不出这种话——“人间值得”什么的。南中也无言。但是他们都无条件接纳我做自己。一次一次、一天一天,用细密的相信和坚定的尊重,让一个常年高度自卑的人,一点一点地、艰难地开始相信:我自己值得。
带着我讨厌的缺点,带着我鲜明的不足,依旧人间值得。
我也会用同样的诚恳和坚定,一次一次、一天一天,告诉我的孩子和我的学生——
你是人间值得。
我会和你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