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传》的头尾:“白娘娘和许宣的热恋,和法海什么相干?”

法海与小青

 仙凤鸣剧团,月来上演了《白蛇新传》,轰动了港九的观众,朋友议论很多。这在粤剧发展史,是一段重要的记程。我对于戏曲本是门外汉,对粵剧更是外行,有的朋友,怕我听不懂。我和潘岳峰君一同去看,他是京剧的行家,我们的看法,却大部分相同,因此我也说说我的观感。

 三十年前,我在苏州女子中学讲过“苏小小与白娘娘”,那次讲演的效果还不错,直到三十年后,前几天,有一位太太,说起她当时在场听讲,还留着印象的。当时,我说:苏小小所过的唯美的享乐主义的生活,她是东方的茶花女,典型的摩登女性。白娘娘,恰正与相反,她是贤妻,完全为她的丈夫牺牲她自己。但是,苏小小以她自已为中心,把男性旋转得天昏地暗,拜倒石榴裙下,千百年后的文人,还不断地替她捧场,哼着“湖山此地曾埋玉”诗句。白娘娘以“夫”为“天”,跟着丈夫跑,丈夫当她是妖怪是蛇,法海要用钵盂罩在她的头上,用雷峰塔来镇在她的身上,使她不能出世。

 我当时,曾对那些女同学说:白娘娘的命运,正如《孔雀东南飞》中的兰芝,《钗头凤》中的唐琬,法海正是典型的婆婆。这点意思,直到今日,我还可以再说一遍的。

梅兰芳、程砚秋、尚小云之《断桥》

 上回我在北京看川剧的《白蛇传》,和我同看的小侄孙女,她只有八九岁,一开头就问我:哪一个是坏人?后来,看完了戏,她也说,那个和尚是坏蛋!《白蛇新传》是把法海和尚这一坏蛋的“坏”加强了,每观众都同情可怜的白娘娘,憎恨那阴险的法海和尚。

 但是却有小小的矛盾,因为《白蛇传》这一完整的故事,从种种传说演变而为宣卷,乃是佛家晓谕世人的宣传文字。他们的主题,是要世人从爱情迷网中走出来,法海乃是普度世人的人。所有雷峰塔传奇,也都是从那一宣卷上加工的。而今要赋以新的意义,就得把法海的出场问题考虑一下,否则观众会不明白,白娘娘和许宣的热恋,和法海什么相干,他要一再来破坏呢?

 依最初的传说,小青是青鱼,后来一变而为青蛇,川剧中的青蛇,却是雄蛇,因为给白娘娘打败了,才变成了她的婢女。她是代表反抗传统势力的英雄,她是理智的人,时时要提醒白娘娘的迷恋,因此,《白蛇传》的结尾,小青的离去和重来,各种传奇、剧曲有种种不同的写法。

 秦腔中有《探塔》场,青儿重到西湖探访白娘娘,又向金山寺去杀法海报仇,可是,不曾成功。去年,在深圳上演的歌剧,写小青率众毁塔,终于把白娘娘救了出来。这都是从小青性格上着笔!

断桥

 我们久住湖上的,对于断桥,实在没有什么印象。在今日的西湖上,已经把钱塘门外昭庆寺一带打成一片,几乎找不到断桥的影子。倒是《白蛇传》的普遍宣传,断桥乃许宣和白娘娘重逢之地,缠绵悱恻,也可说是全剧的高峰。因此到湖上去的,总要看看断桥是怎么一个所在。(大概南宋年间,断桥带有茶楼酒肆,颇为热闹。《西湖游幸》载:“淳熙间,一日御舟从断桥,桥旁有小酒肆,颇雅洁,中设素屏,书《风人松》词于上。”词中有“玉骢惯识西湖路,骄嘶过,沽酒楼前;红杏香中歌舞,绿杨影里秋千”之句。)

程砚秋、宋德珠之《金山寺》

 以往的《白蛇传》都在《水漫金山》以后,接上《断桥》重逢,突出了白娘娘的痴情,她虽说吃尽了法海的亏,恨煞许宣的负情,可是个郎重见,对她说几句负疚引咎的甜蜜的话,便又难解难分,回到他的怀抱中去了。

 这回的《白蛇新传》把《断桥相会》移前来,接在《盗仙草》之后,写许宣确实明白白娘娘的情深,自悔受了法海的欺蒙,立誓不再负情。而且白娘娘直白说了她自己的本身,许宣依然情有所钟,不以异物相弃的。这和法海的预想完全相反,那和尚却背誓强迫许宣上金山,拖他过了断桥,把桥烧断了。这就迫出《水漫金山》的下文来。不过,原来的《断桥》,着重在白娘娘的痴情,小青是在《水漫金山》以后,看明白许宣这男人的不可教,希望白娘娘断然离去的。后来白娘娘依旧那么痴爱着许宣,她又觉得这位白姐姐实在不可教,自己又断然要到山中去。但又经不起白姐姐的哀求,依旧一同回家。男女之间许多事,都是理之所必无,却为情之所必有。这种种心理上的矛盾,我们几乎在种种家庭中看到,所以《断桥》一剧,流尽了多少观众的眼泪。这回的改编,或许合“理”得多,却是在“情”上冲淡了一些。

 前几年,有一本日本摄演以《白蛇传》为主题的影片,它是用了芥川龙之介的《白蛇》作蓝本的。他和所有《白蛇传》完全不相同,而是以“断桥”重逢作终局的。芥川龙之介,这位日本小说家,他也是以悲剧了其残生的,他对于男女痴情有深切的了解。那影片的结尾上,白娘娘已经从紧张的金山大战回来了,抬头一看便是断桥。(小青大概是在金山战中失落了。)就在她的肠断旧地,在桥边碰上了许宣。

 以下便是芥川龙之介的说法:她是一直依恋在许宣的伞上,有时是她的本形,有时是蛇的幻形。她对许宣说:“说起来是我迷恋了你。你且想:究竟是我迷住了你,还是你迷住了我?”她的历劫受苦,还不是为了舍不得许宜?这一番哲理的话,倒把许宣启悟了,双双升仙而去。这才脱去了佛家宣卷的窠臼,转到现代心理分析的新境。这样的结尾,当然减少了小青的反抗传统势力的意味。但从“情结”的纠缠上说,不能不说有意味得多。

 黄裳先生说:“没有人能够否认《白蛇传》是以反封建为主观的戏曲,是描写一个叛逆的女性的白蛇,和封建势力代表人物法海的矛盾斗争的。然而在具体处理当中,问题却来了。比方说法海的出场问题,就很使我们的编剧伤脑筋。有人主张法海在戏曲开场时出现,由他说明下山收蛇妖的动机。有人主张法海应该在镇江许宣的药铺里出现,他看了许宣脸上的妖气要来干涉了,从此安排下端阳惊变的伏线。也有人主张法海在场大规模的水陆道场中出面,他是代表佛教禳解瘟疫的,与白蛇所开的药铺有了不可调和的冲突。我想,法海在《水斗》时才出场,是恰当的。”这番话可作上文的注解。

祭塔与毁塔

 《断桥》以后的文章,做到法海用金钵把白娘娘压在塔底。观众的情绪,闷得喘不过气来。因此,结尾文章,除了芥川龙之介的情悟升仙以外,便是走向“祭塔”与“毁塔”两条路上去。

 清初黄图珌(号蕉窗居士)编《雷峰塔传奇》,自谓:“余作《雷峰塔传奇》凡三十二出,自《慈音》至《塔圆》乃已方脱稿,伶人即坚请以搬演。遂有好事者,续《白娘生子得第》一节,落戏场之窠臼,悦视听之耳目,盛行吴越,直达燕赵,嗟乎,戏场非状元不团圆,世之常情,偶一效而为之,我亦未能免俗。独于此剧断不可者为何?白娘娘,妖蛇也,而入衣冠之列,将置衣冠于何地耶?我谓观者必掩鼻而避其芜秽之气。不期一时酒社歌坛,缠头增价,实有所不了解也。昔关汉卿续《西厢记》起《草桥惊梦》后之诸剧,以为狗尾续貂,余虽未敢以王实甫自居,再续雷峰塔者犹东施捧心,不知自形其丑也。然姑苏仍有照原本演习,无一字点窜者,惜乎与世稍有未合,谓无状元团圆故耳。”

林曼云之《祭塔》

 他还填了两节曲:

 (赛观音须)旧姻嫁,新搬弄,看全本的心思无非空。另立个冷淡的家门儿,不宜乎众。

 (人月圆尾)怪从来状元必为收场用,故如今变一个得道的浮屠方奏功。欲脱人间俗,安能知脱不去,反被俗气儿熏倒了胜景雷峰。

 从他的话中,我们可以明白观众对白娘娘的同情,想给予她不幸的命运以一点慰安,他们希望她有孩子,而这孩子居然中了状元,也称此愿不虚。大家并非要看状元,只是一种慰安而已。

 过去演戏的,以《士林祭塔》著称的也很多,那是苦难后的母子相会,实际上乃是探监,当然是悲惨的场面。接上来又有接演《做亲》(士林结婚入洞房)和《佛圆》(白娘娘灾期已满,许宣奉令往接引,由弥勒送她到西池王母蟠桃园中,潜心修炼,修成正果,那才是真正的“蛇足”了)。说起来,佛家是要普度众生,要众生从迷情痴网中跳出来。但这一路子走得通吗?即算是“和尚”,也还是不能看破色情,四大皆空的,所以“佛圆”的路是走不通的。

 “毁塔”的路,也并不是现代人才这么想的,秦腔中有一种本子,写“青儿”烧塔(这是从小青的反抗性格发挥开去的)。再接《仕林高中》,又接《雷峰塔》,《凌云渡》。后二出专演青儿为白娘娘复仇,与法海及诸神祇恶战,一直处优势,但最后仍为法海所擒,我佛嘉其义气,启塔释放白蛇,并青儿同送往蟠桃园中修炼,共成正果的。《白蛇新传》的结局,约略有点相同。

 新的《白蛇传》,突出了一个人物,使是南极仙翁,他是结合白娘娘与许宣的姻缘的媒人,又是送仙草给白娘娘救活了许宣的恩人,在金山大战中,又是最后的和事佬,让白、青二蛇脱险,并且揭出了法海的变态心理,加以指斥的。这当然也是路子,在隋唐间的思想斗争,本来佛道是主角,儒家还只是配角的。但到了今日,我们在强调妇女的独立与自主的人格,再插入佛道的思想矛盾,就不容易安排得停当。

 《白蛇新传》可赞许之处甚多,我呢也不是“弹”,只是说说我个人的感想。说起来,要“新”是很难的,不过把所有现代化的条件都运用上了,那就了不起了。

(《人事新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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