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诗与译诗

  树才:关于诗歌翻译的几点思考
  
  
  译诗:不可能的可能
  ——关于诗歌翻译的几点思考
  
  
  
  
  1 .译诗是可能的
  
  
   诗歌翻译显然是可能的:一直有人在做这件事情,以后也会有人继续做下去。
  
   “译诗是可能的吗?”,这个问题不会凭空产生于作为实践活动的诗歌翻译之前,它恰恰来自于具体的翻译诗歌的劳动之中。
  
   如果不直接去译诗,你就不会感到这个问题的存在,也就不可能到“问题所在的地方”,去试图把握它。
  
   一首诗是一件语言作品。一首诗必须“经由语言”诞生。语言的文字性,文字的意思性,意思的可理解性,意思理解后的可表达性,等等,它们保证了一首诗有“可被译出”的部分,不管它意义上多么艰深难懂。一首谁都读不懂的诗是不存在的,既然谁都读不懂,谁又敢冒昧称其为“诗”呢?
  
   翻译源自人类交流的必需。人类不是“沉默地”存在着,而是“言说地(或语言地)”生活着,尽管有些东西从根本上不被说出。
  
   语言则是人深刻的本能。诗即语言的创造性力量所在。各民族形态各异的语言,既为民族内的交流创造了条件,又给民族间的沟通带来了不便。
  
   但人类是不甘心被隔绝的。那些懂两种或多种语言的人,用口语或笔,必然地从事起翻译这项工作来。
  
   当然,翻译是件难事。译诗更是。在诗歌翻译这条险峻道路上,译者的命运是九死一生。
  
   但是,只要不把“不可抵达”或“不可言说”绝对化,人类就会苦苦追索“能走出去多远”或“能说出些什么”。绝对的东西对人类来说也没有多大益处。译诗者最好相对地看待自己的翻译活动。
  
   在译诗上,不必“知其可为而为之”,应该“知其只能为而为之”。
  
   从某种意义上说,宣称“译诗是不可能的”,跟宣称“译诗太难了”是一个意思。
  
   强调译诗之难,也即从事诗歌翻译的人必须悟到,在某些层次上,在某些侧面上,一首诗又有着内在地“拒绝被翻译”的部分。
  
  
  
  
  2.译诗之难
  
  
   依我看,译诗之难的根子,是诗之难。
  
   诗是什么?诗人们回答这个问题时,常打起架来。这说明诗人脑子里的诗歌观念五花八门。
  
   诗歌越来越难以索解。诗在古代,主要用于叙事,叙事有事实可依,况且古人的语言朴实易懂。诗到近代,钻进人的内心,主要用于抒情,抒情时便动用情绪,而情绪此起彼伏,随物赋形,飘忽躲闪,人们如果没有见过雪,便很难体会诗人“雪天的心境”。诗进入现代,具有了“现代性”,先是浪漫之中的失落,又是失落之后的象征,再是厌足象征之后的意象,意象又将自己导入弗洛伊德先生的潜意识,对潜意识的迷恋又酿成一埸席卷全球的超现实主义运动。这个运动在二次世界大战的血肉和硝烟中化为废墟。二战之后,诗呈现出多元、散落、“各写各”的局面。
  
   总的来说,不安和疯狂是现代诗的内部症候,外在色块则是破碎的灰色和极端的黑色。古典抒情诗的土壤被城市的扩张挤得越来越可怜。在苦闷憋气、内心失重、精神痛苦的城市环境里,诗人们的想象力接近于某种恶梦缠身。非理性因素,经诗人理性的确认,已经在诗中占了上风:极端自由的涂鸦和极端严谨的晦涩。不过,质朴、深沉、感人、美,这些要素并未从诗中消隐。
  
   所以说,诗翻译起来要多难有多难!况且,译者还必须面对“是否忠实于原文”的焦虑。
  
   尽管如此,不同的诗有着“诗几千年来成其为诗”的那些基本特质。首先,是诗的形式感;诗始终都将同“美”站在一起。这美须经文字显现,却又内含在文字之中,成为“有”和“无”的统一体;诗的语言尽管有别于人们日常使用的语言,但又是从中提炼出来的,所以说诗的语言有其特殊的质地。形式感是可以把握的,如果从字、词、句、段、篇的组合来考察的话;但假如涉及声音、节奏、象征等等,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诗的音乐效果是无从翻译的。一首诗的音乐性愈好,就愈难翻译。其次,是诗的精神性;西方诗歌侧重哲思,东方诗歌讲究意境,都是指一首诗有着“溢出它自身”的东西。毕竟,追求独特性的诗歌,根本上是取决于诗人有着什么样的独特性灵。诗人天然地确认意义的存在,否则就不会去从事诗歌写作。写诗,就是想有所创造。语言文字是物质材料,诗人使之震动,将其搅拌,令其浸润在精神之中……再发之为诗。创造的神秘悉在其中。要译出诗中的精神意义,必须对诗人创作诗时的生命冲动有所体悟,即必须对一首诗的生成过程有所洞察。
  
   译一首优秀诗作,因此,失败几乎是必然,而成功则显得意外或偶然。
  
  
  
  
  3.从“信”的方向看
  
  
   严复“译事三难:信、达、雅”,至今已成名言,甚至成为许多译者的某种信条。但是,有必要从“信”的方向看得更仔细些。
  
   信,即忠实,或忠实程度。
  
   “信”什么?信“原文”。这引出了“原文”的概念。
  
   “信”原文是有道理的。它指出了翻译的最大特征:有根可依。“原文”的存在,保证了翻译不会一脚踏空,坠到连译者都摸不着头脑的莫名地点上去。
  
  但“原文”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呢?对译诗而言,是指一首首“等待被翻译”的原文诗。
  
  所以,原文是给定。给定的原文看起来是静止不动的,但译者想翻译它,就会把它捧在手中,置于目光之下,开始阅读;一阅读,“原文”就动了,因为阅读者的感受力和理解力的介入。
  
   你二十岁时读一首诗是这么理解,三十岁时再读,你可能就那么理解了。
  
   读者读一首诗后留下的,是读者自己的东西。
  
   所以,我们谈原文的时候,一定不要忘了,你所谈的原文,是你“个人理解力作用下”的原文,同我所谈的原文不会是同一个“原文”。
  
   一方面,“原文”的概念使翻译永远有“对象性”,也规定了翻译中的一切创造性发挥都必然地有个“度”;另一方面,如果把“原文”纯客观地视为一成不变的参照物,而对翻译中因阅读、理解、表达等造成的“原文位移”视而不见,那就是译者智力上的某种缺陷了。
  
   译事的“信”,必须“经由译者的阅读理解”开始。所以,“信”的问题,从一开始就是相对的。绝对的“信”,是愚人之见。
  
   一切文学作品,对主动性者而言,不是不变数,而是变数。“完整准确地把握原文的含义”,这句话的正确意思是“尚未抵达的某个点”。这个“点”的抵达,仅仅是某种可能性。
  
   由于“信”的不可能圆满抵达,我们可以断言:绝对的“信”,即百分之百地忠实于“原文”是不可能的。译者停留在“信”的千万级台阶上的一阶之上。
  
   “信”的相对性,产生了“信”的可能。而这种“可能”,表现在译诗中,就是译者主体的确立和再创造空间的存在。
  
  
  
  
  4.译诗者的阅读行为
  
  
   阅读诗是极端个人化的行为。在阅读诗的每一个环节,个人的差异是主要的。由于阅读的个人间的差异,对一首“原文诗”的统一理解总是难上加难。
  
   就我而言,我甚至把翻译看作一切阅读中最深刻的一种阅读。
  
   一位法国人阅读一首法文诗,他的阅读行为一旦结束,而他又自认为已经理解,他就会止于此,即止于阅读所带来的诗歌审美。一位懂法文的中国人阅读一首法文诗,他也可以这样做,尽管难易程度不同。但一位译者的情况就大有不同:他总免不了指望自己通过阅读“懂透”这首法文诗,以便在翻译时心里有底。阅读既然是个人化的行为,就会时时处处打上个人法文水平、诗歌感受能力的局限。从这些“局限”出发,没有一条路径能有效地使译者抵达“懂透”。
  
   一般地说,译者的外语水平越高,对原文诗读懂得也会越多。但仅仅是一般地说。
  
  一首诗的全部含义既不可能完全被理解,也就谈不上“彻底把握它”。在诗中,尽管孤立的字、词、句这些语言要素是可读懂的,但这些要素组合成一首诗时,它的意义就变得难以确定。
  
  一首诗的含义常常是模糊的、多义的、甚至无法索解的。
  
   一首诗的含义远远多于字面上所直接呈现的那一部分,字面意思常常只是一座冰山的水上部分。一个译诗者应该更关心水下部分的命运。
  
   认识并承认阅读的个人化性质,是使译诗“可能”的前提之一。
  
   译诗者之间的水平高低不光是从外语水平不同开始的,而更是从阅读这一复杂的个人行为真正开始的。
  
   这种个人化的阅读行为必然地包含了某种精神审美的创造性。这倒并非提倡译诗者都“创造性地”去阅读每一首要译的诗,而是指明,阅读诗歌的行为本身就包含了某种创造性力量。译者携带着母语的烙印,对某一门外国语的精通程度是有限的,而阅读又在外国语的范畴内进行。即便是一位伟大的中国诗人,如果不懂法文,他仍然不可能越过语言的阻隔,直接读懂一首法文诗。在阅读上,译者的外语水平永远是一个有限值,永远有待提高。
  
   一个译诗者要经常逼自己回到阅读中去,并在阅读的耐心中伺机捕捉下笔翻译的成熟时机。
  
   正是从译诗者阅读原文的第一眼开始,“信”的神话就不复存在了。译诗必是译者对原文诗多次“偏移”后的结果。
  
  
  
  
  5.译者的主体地位
  
  
   基于对译诗本身的局限性的认识,我认为可以大胆确立译者对一首译诗的主体地位。
  
   一首法文诗作为“原文”,优秀也好,拙劣也好,只同“原作者”有关;被译成汉语后,它已经是一首汉语诗了,译得优秀也好,译得拙劣也好,也只同译者有关。
  
   乍一听,这种割裂简直不可思议:你译人家写出的诗,仅仅是把它从法文变成了中文,你居然就敢说译诗同作者没有关系了!其实,译者和原作者的关系是不言自明的,否则译者译诗前就不必去争取什么版权授权。但译诗和原文诗的关系,就绝不是人们长期接受的那种关系:如影随形。
  
   就译诗而言,译者如果把一首诗译好了,那么译诗同原文诗就没什么关系了,因为译诗自己,幸赖译者的心血浇注,也长出了骨肉,有了存活下去的生命力;但译者如果把一首诗译糟了,那么译诗肯定同原文诗瓜葛上了,因为原文诗意外地被损害了,当然也涉及原文诗作者的荣誉。
  
   从原文诗到译诗,涉及到一个存在物变成另一个存在物的方式。翻译这一事件本身,一方面使原文诗的地位格外突出,另一方面又奇异地抛开了原文诗,迫使其无助地眼看着自己变成了“另一个”。
  
   不能把原文诗设想为确定的。因为在语言自身的变迁中,原文诗不得不处于不确定之中。而翻译则把它投入到直接的变动之中。
  
   通过翻译的媒质,我们不得不承认,某种解体、变形、甚至腐败发生了。原文诗纯粹形式上的价值失去了,也即语言形式消失了。但我们又必须懂得,某种东西留了下来——译诗在别的语言中使原文诗得以再生。
  
   诗把诗人心灵中的东西美感地嵌在言词中。在一首诗中,意味应该被领会。朝着精神,这永远是诗运动的方向。在追求客观性的诗歌中,精神也保持了高度。诗本身也是人类精神未完成的完成,它将一直被写下去,也将一直被译下去。
  
   原文诗与译诗之间的分裂令译者深感不安。原文诗在译诗中被撕裂,被移植,有时面目全非。但是,从诗的内部出发,译诗还是有着与原文诗在质量上归于同一的可能。重要的是时间和人。时间和人引发并促成一切变化,同时也使一切回应成为可能。这种回应本身包含了变化。
  
   在原文诗和译诗之间,变化是绝对的,而且总是合理的。这一变化把译诗归还给实践劳动,归还给未来。这里面永远有起源同变质之间的斗争。
  
   199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波兰女诗人申博尔斯卡坦率直言,如果不是她的诗被出色地译成瑞典语的话,她是不会站在领奖台上的。
  
   一首原文诗,经过不同译者的多次翻译,确实仍在“原处”,但译诗却分别进入汉语、法语或英语的血液里去了。有人认为译诗永远屈从于“原文诗”,这就从根本上低估了译诗劳动所包含的创造性因素。这种看法的深层根源是时间感,显出线性箭头的时间观念使人产生了“先后”的概念,并且相信了“源头”的说法。
  
   确实有先后之分。确实有源头的存在可能。但就译诗而言,时间的先后,其意义远不及空间的呼应。所谓空间的呼应,是指译诗者如果意识不到应从主体地位出发,空间地去领悟原文诗作者的创造力所在,就会寸步难行,就会永远也搞不清楚从何译起,该译成什么。
  
   译诗是同写诗一样困难的事情。只有在确立译者的主体之后,再投身到译事的每一个细节攻坚战时,译者的头脑才敢于动用想象力。如果不把译诗看得同写诗一样困难,译者就不可能是在译“诗”,也许是在译一些散乱的句子,译一些剩余的节奏,译一些自以为领会了含义的形象……就不可能全方位地、始终不渝地从诗出发,去考虑译诗这件事情。
  
  诗歌翻译在“信”的基础上,只能是创造。
  
  译者的主体地位使创造力在译诗过程中的渗透成为可能。
  
   当然,这一创造是原创基础上的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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