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11教学手记——文章风格小谈系列之刚健

陈望道先生的《修辞学发凡》从体性角度把文章分为四组八类，每组两类，两相对立；“刚健”与“柔婉”为一组。

“刚健”是陈先生从刘勰《文心雕龙》“风骨”篇借鉴而来。何谓刚健？刘勰说：“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峻爽，则文风清焉。”意思是集字成章，能准确有力地表达内涵，文章的骨架就具备了，骨，指文章的意脉清晰，语词准确，语调畅朗；文中抒发的是昂扬爽朗的志气，具有动人的力量，那么文风就比较清峻了。于是“刚健既实，辉光乃新”，文思清晰，词采清朗，意气昂扬，文章便会焕发出夺目的光辉来。

由此看来，刚健具有三层含义，首先，精神明朗、灵魂崇高、格调脱俗。自古以来强调道德文章，文章的价值在于以精美的人文思维、高远的人生境界、雅致的生活情趣熏陶启悟读者。文天祥之《正气歌》、孙文之《黄花冈七十二烈士序》、陈独秀之《新青年》等这些以热血呕成的文字，读之使人精神倍增，当属此类；其次是严谨的逻辑、稳固的结构、清晰的脉络。从司马氏的《史记》叙述技巧，到桐城派的表达策略，古人最大的优点，是思路清晰、逻辑严密。一部《观文观止》所选各类文章大都以结构谨严著称；即使是以文采著称的《滕王阁序》，层层段段、转移腾挪、上关下联皆丝丝入扣。最后，是音调、语韵、句序和谐，读之如顺风下山、长江奔涌，有一泻千里之畅。有些文章有意无韵，读之艰涩，失了“健”的爽快，也不属此类。

例文：

做一个精神明亮的人

王开岭

19世纪的一个黎明，在巴黎乡下一栋亮灯的木屋里，居斯塔夫·福楼拜在给最亲密的女友写信：“我拼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来访，不看报纸，按时看日出（像现在这样）。我工作到深夜，窗户敞开，不穿外衣，在寂静的书房里……”

“按时看日出”，我被这句话猝然绊倒了。

一位以面壁写作为志的文豪，一个如此吝惜时间的人，却每天惦记着日出，把再寻常不过的晨曦视若一件盛事，当作一门必修课来迎对，为什么？

它像一盆水泼醒了我，我浑身打了个激灵。

我竭力去想象、模拟那情景，并久久地揣摩、体味着它……

陪伴你的，有刚苏醒的树木，略含咸味的风，玻璃般的草叶，潮湿的土腥味，清脆的雀啼，充满果汁的空气，仍在饶舌的蟋蟀……还有远处闪光的河带，岸边的薄雾，红或蓝的牵牛花，隐隐战栗的棘条，一两滴被蛐蛐声惊落的露珠，月挂树梢的氤氲，那蛋壳般薄薄的静……

黎明，拥有一天中最纯澈、最鲜泽、最让人激动的光线，那是灵魂最易受孕、最受鼓舞的时刻，是最青春荡漾、幻念勃发的时刻。像神性的水晶球，它唤醒了我们对生命的原初印象，唤醒了体内沉睡的某群细胞，使人看清了远方的事物，看清了险些忘却的东西，看清了梦想、光阴、生机和道路……

迎接晨曦，不仅是感官愉悦，更是精神体验；不仅是人对自然的阅读，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作用于人的一轮撞击。它意味着一场相遇，让我们有机会和生命完成一次对视，有机会深情地打量自己，获得对个体更细腻、清新的感受。它意味着一次洗礼，一桩被照耀和沐浴的仪式，它赋予生命以新的索引、知觉，新的闪念、启示与发现……

“按时看日出”，乃生命健康与积极性情的一个标志，更是精神明亮的标志。它不仅代表了一种生存姿态，更昭示着一种挚爱生活的理念，一种生命哲学和精神美学。

透过那橘色晨曦，我触摸到了一幅优美剪影：一个人在给自己的生命举行升旗！

与福楼拜相比，我们对自然又是怎样的态度呢？

在一个普通人的生涯中，有过多少次沐浴晨曦的体验？我们创造过多少这样的机会？

放弃早晨，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你已先被遗弃了。意味着你所看到的世界是旧的，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陈”。仿佛一个人老是吃经年发霉的粮食，永远轮不上新的，永远只会把新的变成旧。

意味着不等你开始，不等你站在起点上，就已被抛至中场，就像一个人未谙童趣即已步入中年。

多少年，我都没有因光线而激动的生命清晨了。

上班的路上，挤车的当口，迎来的已是煮熟的光线，中年的光线。

在此之前，一些重要的东西已悄悄流逝了。或许，是被别人领走了，被那“按时看日出”的神秘之人（你周围一定有这样的人）。一切都是剩下的，生活还是昨天的生活，日子还是以往的日子。早在天亮之前，我们已下定决心重复昨天了。

这无疑令人沮丧。

千禧年之际，不知谁发明了“新世纪第一缕曙光”这个诗化概念，再经权威气象人士的加盟，竟铸造出了一个富含高科技的旅游品牌。据说，浙江的临海和温岭还发生了“曙光节”之争（紫金山天文台将曙光赐予了临海的括苍山主峰，北京天文台则咬定在温岭。最后各方妥协，将“福照”大奖正式颁给了吉林珲春）。一时间，媒体纷至沓来，电视现场直播，庙门披红，山票陡涨，那峦顶更成了寸土寸金的摇钱树，其火爆俨然当年大气功师的显灵堂……

其实，大自然从无等级之别，世纪与钟表也只是人类制造，对大自然来说，并无厚此薄彼的所谓“第一缕”……看日出，本是一件私人性极强、朴素而平静的生命美学行为，一旦搞成热闹的集市，也就失去了其本色和底蕴。

想想我们平日里的冷漠与昏迷，想想那些灵魂的呼噜声，这种对光阴的超强重视实为一种讽刺。

对一个习惯了漠视自然，又素无美学心理的人来说，即使你花大钱购下了山的制高点，又能领略到什么呢？

爱默生在《论自然》中写道：“实际上，很少有成年人能真正看到自然，多数人不会仔细地观察太阳，至多他们只是一掠而过。太阳只会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却会通过眼睛照进孩子的心灵。一个真正热爱自然的人，是那种内外感觉都协调一致的人，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像福楼拜，即这种童心未泯的人。还有梭罗、史蒂文森、普里什文、蒲宁、爱德华兹、巴勒斯……我敢断言，假如他们活到今天，在那“第一缕曙光”照着的地方，一定找不着他们的身影。

无论何时何地，我们只有恢复孩子般的好奇与纯真，只有像儿童一样精神明亮、目光清澈，才能对这世界有所发现，才能比平日里看到更多，才能在最平凡的事物中注视到神奇与美丽……

在成人世界里，几乎已没有真正生动的自然，只剩下了桌子和墙壁，只剩下了人的游戏规则，只剩下了同人打交道的经验和逻辑……

值得尊敬的成年人，一定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有删节）

赏析：

从熟悉而又陌生的日常事件中立出高远的精神主旨是王开岭慧眼独具的表现，赋予“按时看日出”生命美学的内涵则是作者内在精神世界超脱于庸常的必然结果。本文以“按时看日出”这一精神美学的光束来点燃生命价值之火，把芸芸众生从寞然的心灵沉睡中惊醒，让让世俗之庸常气息消退，代之以清新、自然、坦荡、热爱的生命之歌，这股激越奔涌的生命热情让文字也随之欢快、跳跃，踏着强烈的节奏，散发出“精神明亮”的光芒。

拓展：

（一）读姚鼐《登泰山记》，思考以下问题。（适用于统编教材地区）

1.王开岭与姚鼐都以看日出为写作对象，他们所要表达的情志是一样的吗？

2.你认为姚鼐这篇文章可以算作“刚健”之作吗，理由何在？

（二）杜甫的《戏为六绝句》中说“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健笔”“凌云”亦指具有刚健之风的作品。请搜寻诗、词、文中你认为具有刚健文风的作品各两篇，结合这些作品，以“健笔小考”为题写一篇小论文。

参考答案：

（一）

1.王开岭与姚鼐虽然都写了日出景象，但表达情志不同，王开岭以福楼拜“按时看日出”为思维元点，思考人们的精神生活状态，号召人们怀着真纯童心热爱自然，从初生的太阳那里获得生命的激情。姚鼐在京受排挤，辞官回家，路经泰山，借大风雪之际登日出，以日出之壮观景象表达自己宏阔胸怀与不屈意志。

2.姚鼐的《登泰山记》属于“刚健”风格。其立意高远峻拔，作者于除夕之夜，冒雪登山，不与培塿为类，于阒无人迹的泰山峰顶迎接新年的第一缕璀璨阳光，其振奋之气不屈之志凌云越汉；其文字，俯瞰泰山，胸有全局，行文清晰，骨架分明；语句简捷、果断、凌厉。短句铺排，内蕴刚毅果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