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散文诗】皮扎尼克

翻译自Prosa Completa de Alejandra Pizarnik。原文为西语,含少量法语和葡语。

Alejandra Pizarnik / 作 Visin / 译


写于西班牙(1963)

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

他们拿来了圣物,他们拿来圣保罗的手,从红色长袍里伸出的白手握住了镀银的手。人们在鼓掌;一身黑衣的老妇人哭起来,她牙齿已掉光,颤颤巍巍,瘦骨嶙峋,湛蓝的眼睛像花朵一般盛开,盛开在脸庞上(映出教士服的红色和圣物的银色),她震颤于纯洁圣物的荣耀,神圣的手,或许并不会博施济众的手。

我们在黑夜的窗边嘲笑旅馆餐厅旁的庭院里的阴影。食客的阴影。刀的阴影。叉的阴影。鸟的阴影。手的阴影举起叉的阴影送往嘴的阴影。我们嘲笑着阴影,你的双眼盛满笑意,你的手,这一夜,我的,你的,这一夜,劳驾,一切都如此古怪,这一夜。

圣地亚哥

打开的目光是一个箱子,是个装满贡品的地方:施舍树和山谷,施舍乞丐和盲歌手,独臂的吉普赛人,风笛手——他的脸不停地颤抖,致幻的双眼,喊着“不,不,不”,在文学广场上,三位黑皮肤的老妇人看着我们

——要怎么知道穿裤子的那个人是女孩还是男孩

——女士——我说——他从腿间看我

——夜里我喝茴香白兰地;夜里我喝太阳和黑暗——温和的男孩说道,告诉你要如何在半夜唱歌,饮下太阳和黑暗不同于混合茴香和白兰地:所有太阳的秘密,所有黑暗的秘密,还有那震荡的……

如果我死在那儿……

把我埋在你眼里。为了你世界上所有的歌谣

世界上所有的鸟儿都在诉说爱情。

圣地亚哥—大教堂

在大教堂里。巨大的天使,冰冷的天使。数世纪以来大理石柱被朝圣者触摸,以至于多出五条裂痕,而我恰好可以把手放进去(昨天我在梦里对她说:你有大理石的可怕色泽)。合唱团的孩子在歌唱,声音上升到可以被听见的地方。闭上眼睛我看见黑皮肤女人的赤裸身形正在供奉一个死去的小动物,甜美,柔滑,又干燥。

圣乔治的马被斩下头颅,尽管显得很痛苦,它的四肢仍伸展着保持虚构的平衡。头颅远处的圣乔治神情悲痛,尽管是动物在承受折磨。

圣地亚哥的夜

为使石之教堂呈现在夜间开放的火之教堂的形貌,顷刻间灯火辉煌:

玫瑰色的光束 绿色的光束 紫色的光束 蓝色的光束 玫瑰色的 绿色的 紫色的 在雨中

随着一声炸响,绿色的火环热切地拥抱蓝色的火环热切地拥抱紫色的火环。雨中黑皮肤的孩子们——每个人都在等待着什么。我们头顶的雨不停歇,但烟火有足够的时间在数秒之内去发散,去爆裂,去舞蹈。

天真烂漫的阵阵光芒在迷雾里汇成弓形,我觉得是为了纪念圣地亚哥——在花园里,在惊奇的孩子间——我,在迷雾中(天真的光芒),作为惊奇的女孩,我无法在那个花园里解读天真的光芒,但我得去理解浑浊灰暗的雨水何时汇成弓形。

迷雾间的孩子们——每个人都在等待着什么。观望烟火,深刻地对自我诉说,在嘴的洞穴里对自我呐喊,对着自我宣告:有些事物在迷雾中爆裂。一个提议或是某些事物,最后以温和或不详的答复作终,或是某些事物,以来自最为纯净外表的声音作结。

然而这爆裂声在空气里或在迷雾里或在雨里无法安抚或关闭一道伤口。

伤口无法关闭钟声。钟声无法关闭伤口。这是圣地亚哥的夜。迟缓的雨下在旅馆的花园里。我要去看烟火——她说——跟着来自远方的黑人们一起,活在当下(在被烟火照亮的广场上,烟火每一次都更加使人晕眩,因为雨阻碍了它自然的发展、进化和死亡。)好啊——我说——走吧,走吧,走吧(我感觉自己,哦永远地,在遗忘的正中央)。我突然看见她的双眼被流淌自黑暗伤口的光芒照亮。我看见她的双眼在暴风之声里,在燃烧的色彩里,像转瞬即逝的群鸟。随它去吧——我告诉自己——我不伪装,不刻意,也不明白。不要丢下我——她说——不要让我走。在高耸而纯粹的遗忘中。叫我小流放者。消失之前我看见你并不理解的双眼。我的神情颤抖,想要狠狠哭泣,在这个夜里没人知道谁会被遗弃。

在圣地亚哥—莱昂的路上

那天出现了罕见的晚霞。只有被遗弃的孤独神情。见到了玫瑰色的云彩,被焚烧的玫瑰的云彩;它是玫瑰色和灰色的,是一朵危险的燃烧的玫瑰。之后变成绿色和金色。如此灿烂。灰色、玫瑰色、绿色的队列。最重要的是面对燃烧玫瑰的内心的芳香。燃烧的玫瑰在死亡之口。圣地亚哥和莱昂的晚霞有所不同。察觉我因云朵而惊奇的表情。B.笑了。她开车时不看路。她仿佛忘却了方向盘和刹车。遗忘的格律和一幅漂亮的图画:男孩和女孩在蓝色的深渊上。燃烧的情侣在死亡之口。我相信她是天蝎座。但我不想让我们沦陷。所以,今天的云彩也无法安慰我。另一方面,谁要寻求安慰?我要讲述生命,先生们,我要讲述生命。黑夜里所有被遗弃的人。她的呼吸,她完美的沉默。我处在死亡之口,我无法入睡,随之而来的是我无助的愚笨。但恐惧袭向我内心崭新的秘密。我像个傻瓜在埃尔·埃斯科里亚宫里对着博斯的三联画(赝品)哭泣,请求着,是的,请求她告诉我我是错的(就好像我有兴趣得到她),在绝美的云彩下告诉我,云朵不会助我断绝死亡的念头。我恐惧于为这些云彩写诗的想法。这太庸俗了。B.安静地观察。B.不写作。而后,我不再将自己看作红色晚霞的主人。现在的你仿佛有一张诗人的脸——她说。我恨自己。然而无疑的是,我已经思考过了那首诗,为了超越我的脸,为了从诗歌的框架和我的脸中创造出爱情的迷魂汤(墓地里浸满鲜血的土壤,苍鹰的唾液,云雀的泪水,沉默天使的光环……)。过于黑暗。

紧迫。双眼像星辰般闪耀,但却不是星辰,它们没有自己的光芒。百般抚慰的双眼。在眼睛守护宝藏的地方。我眼中的庆典不停歇,喉咙里是圣灰星期三【注】,不,是安息日,赤裸的人跳着舞,彻夜叫喊,彻夜狂欢,胡言乱语,碎石嶙峋,支离破碎,我言语的荒野,我始源的荒野,都在黑夜里,跳舞,沿城墙行走,在我咽喉里跳舞,亵渎,晕眩,如果你知道我不

当她用她的声音说话,当她的声音在沙滩上靠近桑提亚纳德玛,我性器中的心跳像扑扇的黑翼之下的福恩特米拉诺斯荒原(我在你身上像遍体鳞伤的鸟)。你的声音命名的一切都是我爱情的理由。(它们延伸阴影,将爪牙嵌入我的咽喉。)

那天出现了罕见的晚霞。为了能看云彩,我预先将自杀思索。为了能爱上云彩,我最后的夏天。我最后的烦闷。

埃尔·埃斯科里亚宫

18世纪的宗教音乐会在埃尔·埃斯科里亚宫的科莱希奥·菲利普二世的礼堂里举办。坐下的时候,一阵词穷的危机向我袭来。我本该专注地倾听介绍18世纪宗教音乐的讲座——我告诉自己——因为这个讲座使用的西班牙语完美而纯正,而我,在语言学上如此颓丧,是的,我理智地倾听去了解要如何遣词造句,要如何宣讲……歌手出现,她自己阅读讲稿。她说话就好像:……在她天真可爱的幽默感之上我们无法延伸自我,因为由我们主导的遥远的情形无法在这个主题上竭力扩展……在长篇大论结束之前,坐在我们旁边的一位德国胖老妇人陷入扇风的循环动作——她开心地用手往脸上扇风——发出阵阵声响,面对有趣的琐事,比如政治事件,阅读在字里行间含沙射影的叙事日记——不只是栩栩如生的历史轶事和文学故事,而且是被负责且平静地讲述出来的。这一夜:在作家X.或女作家Z. Copa的家里用餐,苍白的手里端着酒,愉快地谈论混血者的痛苦,谨慎地抽烟,不停看表,在23:30站起身,因为——晚安,感谢招待——我得在午夜时分躺在床上,以便在第二天7:30平静且清醒地起床,并一直工作到深夜——健康、营养的饮食,节制,没有酒精,没有激情,没有感谢,没有麦司卡林,没有麻药,没有麦角酸(自然地,我读了关于这个东西的所有书籍:太有趣了)。夏日的海边——卡普里,圣特罗佩,桑坦德,圣塞瓦斯蒂安,埃斯特角城,马德普拉塔,科西嘉岛……——我未写一字,既然重组,重建,重积,太阳,海洋,沙滩,不,不谢谢,但没有他们的痛苦,没有经受他们曾经受的痛苦。

马德里

来自虚无的声音向你汇聚。在安赫尔街上的酒馆里,激情与幻想,眼睛在我脸上闪耀,然而不是蓝色的,也不是绿色的:是有魔力的红宝石色,是的。来自虚无的话语汇聚向我的言辞。我讲述。讲述何物?讲述她。我在向我自己讲述她——以图像,计算和言语——为了让她说是,为了让她爱我。为了让她爱我,言语汇聚自虚无(我言辞的轮回来自语义学的大脑,一位语言学家窒息在我的咽喉,语言学家的灵魂潜入我的记忆)。我狂热地讲述。无声而狂热地说谎。讲述着谎言。我用我的唇舌赞美,为将她的不融化在我的唾液里。她在瞳孔里摹画我的形象:我在这里看见我自己,神奇的给予者,我在这里看见我的双眼,观察着诞生的最为细微的爱意,太阳在她的脸上闪耀,只为我,这个创造出太阳的人。我在这里看见我的双眼,观察着从灰烬中逃离的她的脸,生动自然,她的眼睛抬起,开始游移,我魔幻而迷魂的声音举起一具尸体,照亮一枚性器。我感受到这里的召唤,我们去了我的房间,她的性器经历了上千次死亡。我们把自己埋葬在这个夜晚,或是离开这个夜晚(哦无数不可形容的姿势)。来自虚无的声音汇聚到我的言语中。这一夜,我不停诉说,直到创造出火焰。

这些力量的感觉是怎样的?

一半是图像,一半是计算,一半是言语?

来自虚无的事物向你汇聚。

——G. Benn

【注:圣灰星期三,即四旬节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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