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婆的新娘禧饼

我外婆的新娘禧饼

作者：陈玉梅

（1）

我的女儿珠珠就要做新娘了！残疾妈妈的女儿长大成人，就要成家立业了，亲朋好友纷纷祝贺我。

按照从我外婆那里传下的习俗，或者说一种做新娘的仪式，在珠珠出嫁前，娘家人一定要亲自烙制“新娘禧饼”。配料必须是祖传下来的“秘方”：麦粉、鸡蛋、牛奶、蜂蜜，看似简单而稀松平常的配料，却有严格的比例搭配和火候的把握度。会做新娘禧饼的我的祖辈人，先后离世了。传承到我手里的“秘方”，不仅保存完好，且必须将“理论付诸实践”。身为传承人，我不敢恭维自己的实践产品如何，但我一定遵循我家古训，将新娘禧饼的“秘方”——传女不传男的原则，照办下去。

在珠珠的婚礼前几天里，我娘家以及姨家的几位姐妹，聚在一起做新娘禧饼。我们在乡下，找到一个大院子，垒上锅灶。合面、调料、点火，动手制作，给珠珠婚礼上用的新娘禧饼。为了弥补不是自家蜂酿出的蜜，我们都提前早做准备。一般在每年的四五月份时，跟随南方的养蜂人，在槐花开时采蜜。我们对这种初期，被叫做“香甜饼”的面食，特别喜爱，是必备的家中点心。既果腹解馋又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

如今，为我们家第四代即将成为新娘的珠珠，做新娘禧饼，更加用心用情。是的，从我的外婆晋玉到珠珠，已经是第四代了。从晋玉开始，新娘禧饼以及新娘禧饼的爱情故事，已经成为我们家的精神瑰宝。

这个叫晋玉的女人是我的外婆，她终生喜爱、并为之不惜以地主小姐之身亲力亲为的专属“新娘禧饼”。“新娘禧饼”好美好吉祥的名字！象征着美满爱情和婚姻的甜美面食！一个“禧”字，加上“饼”字，岂不就是寓意：有衣穿、有饼吃的喜悦生活？是每一个做了新娘的女人，都向往和渴望的美好人生吧！想想都美呢！新娘禧饼的色香味，也应是我们味蕾翩翩起舞的靓丽“舞台”，是我们唇齿留香的最佳梦境……

（2）

我的外婆晋玉，是村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家里有万顷良田、滔滔海域，是地主也是海主。家里还开设私塾，她的舅舅和外公是教书先生，她的父亲在城里，还开有珠宝店、绸缎店和皮货店等。家里财大气粗，却也是人丁稀薄，地主夫妇就晋玉一个女儿。晋玉亭亭玉立、温婉清丽，不仅识文断字，琴棋书画也是样样精通。她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自是明白这等终身大事，一定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晋玉常常在书房里，或闺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一双三寸金莲，将她禁锢在狭小的空间和世界里，对于世界的全部感知，仅仅通过她读过的圣贤书。对男女爱情的朦胧幻想和渴求，是通过戏文来认识的，身体可以被禁锢，而她飞扬的少女之心不能被束缚。

冬日的一个雪天傍晚，诗兴大发的她，走出房门来到院外。她喝退追来递皮氅的小丫鬟，自己独自走到院子深处去，她看到更深的积雪。院子内空无一人，她拉紧皮氅继续往里走，却见有人在扫起的一堆雪前吃东西。是一个青壮年，高大的身躯依着一把大铁锨，手里拿着一只娇黄酥脆的饼在吃。看到晋玉后，他停止咀嚼，并拍拍身上的雪。晋玉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饼，问他为什么大冷天不在屋里吃，吃饼也不喝水吗？他笑笑说，这饼好吃，入口即化，不用喝水下咽。“入口即化，不用喝水！”她小声重复着，心想这是什么饼呢？看出她的疑惑，他声音嗡嗡着说，“这是我娘做的香甜饼，我出外干活随身带着，饿了当饭吃！”晋玉不知道他是谁，猜想是家里的短工吗？也许是专门来扫雪的。

她回去后，找来丫鬟询问，后院扫雪人的情况。丫鬟打听到的情况，基本与她猜想的一样，知道他的名字叫成三。夜里，她睡不着了，翻来覆去想那香甜饼的事儿，他说的“香甜”二字，煞是诱人。是怎样一种香甜？是怎样一种入口即化？在大雪天里吃，也不会噎着？他长得那么高高大大，吃那种点心类的东西，能吃饱吗？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想这些疑惑的问题，最后在她的梦里，定格为年轻人和他手里的饼。

又一天雪下得更大了，晋玉满心欢喜，趁四处无人溜出去。轻车熟路地又来到后院，果然见到成三在扫雪，扫着铲着，他的额头上冒着热气。一转身，他看到晋玉，他憨厚地笑笑。依然是瓮声瓮气地，“这么冷，别出来了！”她也笑笑，问“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摇摇头，“我只知道你是上次来的嫚儿！”她银铃般的笑声飘来，“嫚儿！真好听！”这时有人打断他，“什么嫚儿，这是我家小姐！”晋玉见是管家，笑笑，却见成三毕恭毕敬地垂立一旁。管家走后，晋玉问他，“你还没有吃饭吗？”他说，“我带着呢，香甜饼”，他指指身上的褡裢。晋玉的目光即刻转向褡裢，鼓鼓囊囊的，一定有不少的香甜饼吧。

丫鬟找来催她进屋，进屋后她附在丫鬟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什么。丫鬟转身出屋，很快回来，手里举着一只香甜饼。晋玉一把抢过饼，不由分说大口吃起来，吃到只剩一小块时，不舍得吃了。她捧在手里仔细端详着、嗅着，喧喧的面，嫩黄的面芯，有麦香有蛋香。香甜的味道，也是唇齿留香，外焦里嫩入口即化的感觉太好了。她没有再吃，既不舍得吃也是想留个念想。丫鬟暗自嘲笑，“她是锦衣玉食养大的，怎么会对下人这块饼入迷了？”

不久，晋玉绣制一个褡裢，让丫鬟送给成三。成三接过一看，针脚细密有致，还另有绣花。每一朵花盛开着，像真的一样。隐隐地有花香，从他的鼻翼下飘过，他情不自禁地将褡裢，放在自己脸上亲吻着。小丫鬟回来描述成三时，很生气地撅起嘴，“哼，他连个谢谢都没说！”晋玉却说，“我吃他的香甜饼，也没有给他说过谢谢的！”

我们姐弟三人从小在外婆家长大，特别是因为脊髓灰质炎后遗症，双腿瘫痪的我，当时有不少人看着残破不堪的我，说还是扔了吧，留个累赘干嘛。我外婆哪里舍得？她愤愤地指着那些人痛斥，“你们还算是人吗？孩子有残缺，但也是一条命，怎么说扔就扔啊？”外婆将羸弱瘦小的我搂抱着，她说自己不信邪，一定会养活并养大这个多灾多难的孩子。

是外婆和继外公成大，用他们的新娘禧饼，这种入口即化、香甜好滋味的面食喂养了我。我的身体有了起色，慢慢地不再躺炕上，身上长劲儿，可以坐立起来了。很多时候，我和弟弟妹妹躺在外婆家的炕上。外屋灶间，外婆和继外公，为我们细细烙制新娘禧饼。普普通通的日子，不年不节的，吃这样的好东西，在别人看来很奢侈。但外公外婆不这样认为，好东西就应该及时分享，看着满炕的吃的，垂涎欲滴的孩子开心极了。到我们这代能够享受到的新娘禧饼，已经是纯正、上好的精品了。外形、色泽、味道，随心随性，信手拈来。在七十年代的偏僻小渔村里，我们手里的新娘禧饼，羡煞村里的孩子们了。不过，外公外婆会给他们吃的，解解馋也好啊！

晋玉很快20岁了，家里早已经张罗着说媒这件事了，也有几个上门来提亲的。她未曾放在心上，心里心心念念的是成三，母亲知晓后，过来劝她，“玉儿啊，我可怜的女儿，你是见的男人太少呀！就咱后院里的一个扫雪的他，就上心了？”晋玉不说话，她在心里反驳道，“人是见得少，但吃的方面我比谁都见的多，却偏偏喜欢那香甜饼？”母亲的劝说无用，后来父亲回来了，他自作主张给她定下一门亲事。男家是另一个村子地主家儿子，门当户对，却比晋玉小四岁。她不同意不愿意，也是一点办法没有，一直僵持着不进展。好在男方年龄还小，家里也不急，就等着吧。

成三在接受晋玉的褡裢后，为表示谢意，通过小丫鬟送过几次香甜饼。开春后雪都融化了，成三有好长一段日子，没有出现在晋玉家院子里了。多情的晋玉在看不见成三的日子里，无心读书、做女红。成三的香甜饼，她默默品尝、琢磨，细心揣摩其中的内容。更多时候，她呆在自家厨房里，亲手去做。家里麦子粉、鸡蛋、牛奶有的是，包括奢侈的白糖也是成罐成罐的。她用鸡蛋和牛奶合面，揉面、发面，还蹲下身来烧火。因为从未做过这些粗活，她也是笨手笨脚，拖泥带水，搞得邋里邋遢的。一旦忙起来时，顾不得梳洗，有点蓬头垢面的。

晋玉委屈的是自己费心巴力做出来的香甜饼，从形状上看，不是塌了就是衰了。口感上，不是涩了就是苦了，甚至还是生的。她很沮丧、难过，任何人给出的建议，她都不想听更别想采纳。她知道任何人，都做不出成三家的味道的，可是成三在哪里？

一年后的冬天来了，晋玉要出嫁了，可她不想出嫁。冬天来了，就要下雪了，成三会来家里扫雪的。然而，两场大雪下过了，成三始终没来扫雪。鹅毛大雪沸沸扬扬时，她整夜站在院子里，手里拿着已经干硬的成三饼。出嫁的那天，一早有人送来一只木匣子，说必须交给小姐的。看着这只普通不起眼的匣子，晋玉懒得看一眼，任凭他人将它塞进嫁妆车里。送嫁的轿子里，她一路悲悲戚戚的表情，还未到家时，据说夫家的一只烟囱倒了。

新婚之夜，晋玉的小丈夫没有来，而是在他母亲那边住一宿。后来两人勉勉强强凑合在一起，晋玉很郁闷，却也只能逆来顺受。突然有一天夜里，她听到老鼠的声音，起身点上油灯。一看是那只木匣子，有老鼠在啃，她下去打开发现匣子里，装满香甜饼。哦，原来是成三送给她的，上面还附着一张纸，歪歪扭扭的四个毛笔字“新娘禧饼”。再看匣子里的新娘禧饼，都发霉变黑了，她哇地哭出声。婆婆过来查看，一看儿媳在哭一堆发霉的饼，不屑地“哼”一声走了。晋玉抱着匣子里的饼，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和那只流泪的红蜡烛，悲从中来。

一年后，晋玉生下女儿，即我的母亲诞生。几年后，晋玉又生下一个儿子，儿子五六岁时，患严重肝病。孩子每天疼痛不止，晋玉将孩子背在背上走着、颠着，哄着，试图减轻孩子的痛苦。一旦将孩子哄睡了，她赶紧合面做新娘禧饼，这是儿子最爱吃的。

在那年，盛新娘禧饼的匣子以及匣子里的新娘禧饼，被老鼠啃噬后，她强烈反胃。从此好久都没有再与禧饼有什么亲密接触，有时偶尔想到禧饼，还会本能地呕吐。她明白，她是在与她曾经的过往告别，与自己的一段记忆挥手。

晋玉病重疼痛的儿子，什么都吃不下，她看着生生心疼。她每天都绞尽脑汁地想给孩子捣鼓出“稀罕物”，可孩子不是不吃就是吃了吐，当妈的心里不是滋味。一天她灵光闪现，眼前出现一匣子新娘禧饼，各个色香味俱全。晋玉当即做禧饼，为了儿子这次她别出心裁用的蜂蜜，而不是白糖。有牛奶和蜂蜜的搭配，做出来的禧饼，很香糯。她儿子还未等饼熟，在里间炕上就喊着，“香！好香啊！”饼端上炕时，孩子不顾疼痛，从炕上跳起来去抓饼。迫不及待大口大口吃，晋玉想这饼真好，既能给孩子营养补充，又能让孩子高兴！这是孩子生病以来，吃过的最好东西，也是孩子最幸福的一天！

终于，孩子抵抗不住病魔的侵袭，离世而去了。令晋玉欣慰的是，孩子尽管已经吃不下任何东西了，临死时手里却紧紧攥着半只禧饼。晋玉哭着做一匣子新娘禧饼，给儿子陪葬，念叨着叫儿子多吃一些，娘还会继续给你做的。儿子的几个七，她都做了新娘禧饼，颠着小脚到儿子坟前祭奠。五七的时候，她远远看见儿子坟前摆上新娘禧饼，她一看就知道是谁做的。待她四处找寻时，有个人影悄然躲到一棵大树后，她喊，“成三，成三！”无人应答。

那个冬天，晋玉无法忍受没有儿子的日子，她决定带女儿去城里，投奔教书的丈夫。临行前，她在锅里烙不少的禧饼带着，娘儿俩在路上吃的，也是给丈夫的礼物。她们顶风冒雪地出门了，千里迢迢去找娘儿俩的归宿，满心欢喜。

到了城里，打听到丈夫教书的学校，直奔而去。长袍马褂的丈夫出来后，冷冷地看了母女俩一眼，无情地说，“你还有脸来见我？我儿子都死在你手上了，叫我再怎么面对你？对不起，我已经又结婚了，你们走吧！别再来了！”说完，甩出一叠钱，转身离开，抛下母女俩在风雪弥漫的空旷街头。

晋玉抱起女儿跌跌撞撞地向前，却不知前路在哪里，何处是家？在飞雪茫茫的异地他乡，无处落脚、无处栖身的母女，唯有的果腹之物，是褡裢里的禧饼。躲在墙角的一隅，母女俩含着泪一口一口地吃下去，填饱肚子才不怕冷不胆怯。才有勇气抱起女儿，返程回家，晋玉在风雪里第一次吃够多的禧饼。回到婆家，晋玉的身份变成大老婆和原配，而实际上丈夫成了别人的。

（3）

我们是见过亲外公的，他那时已经从家乡来到我们大城市里，在文化馆工作。在我们回城读小学时，有一天他来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他。他让我们喊他“姥爷”，我们意外而吃惊，他突然出现怎么就成姥爷了呢？我们是有姥爷的，他是成大啊。没有一个人喊他，他似乎很生气，我母亲也很生气。我们因为害怕他，都藏起来了。那时外婆正好在老家收麦子，没有见到他，我们想，幸好没有见到他。

成大外公从来没有来过我家，他怕自己一身泥一身土的，弄脏干净的城里家。而我的弟弟妹妹在他家闹腾，上房揭瓦胡乱翻腾，用他的话说，“连老鼠窟窿也不放过！”外公一点都不烦，不急不火的，还嘱咐外婆，“不能吆喝，千万别吓着这些小东西哟！”我的残疾使我无法站立和走路，在屋里急得哭，外公伸出大手将我抱起来，带我去院子、麦场、河边海边。常常带我去坐船看大海，捕鱼捞虾；农忙时节，将我带去地头田间，抬头便见蓝天白云；外公还将我托上结满苹果的树杈上，让我自己摘“果果”吃。

为给我治病，外公外婆决定赶集，去卖自己制作的新娘禧饼。赶集的前一天，两位老人整夜不睡，赶制禧饼。凌晨烙制出来，热乎乎的又新鲜，在集市上常常被一抢而空。外公推着家里的木质小独轮车，车上一边一个柳条筐子，装满做好的饼。外婆颠着小脚跟在后，他们要趁天尚未亮前，将饼卖掉。也生怕被抓着了，即使没有“割社会主义的尾巴”，也会被那些人割了外公外婆的“尾巴”。有一次，外公被抓关了好多天，外婆偷偷买通什么人，外公才被放出来。看着胡子拉碴的外公，饿得狼吞虎咽地吃饭，我们全都嚎嚎地哭了。

而到第二个集，外公不顾外婆劝阻，他又照常出摊了。回到家时，他交到外婆手里的，竟然是我已经断顿、且效果明显的那一包包中药。外公对我的服药，很是上心，生怕疗效被耽搁。他在瓦罐里给我熬药，咕嘟咕嘟地响着，散发出来的苦涩味道，我不喜欢。他会告诉我，那是花儿、草儿、树叶儿，以及小虫儿和小蛙儿，来约我站起来跳舞的信号。果真，外公碗里的药汁不那么苦了，我大口地吞咽着，等待去跳舞……如此的外公，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却胜似亲生、恩情大于天。

后来全国解放了，晋玉将女儿拉扯成人，并进城工作。我妈妈其实去投奔她的父亲去了，她父亲在城里有工作、有家庭，并与小老婆生五个孩子。女儿走了晋玉是孤独的，她与公婆也是形同陌路，虽然住在里外套院里，却好久都不碰面。独守空房的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做新娘禧饼、想成三。结果是因为想像太投入，不是将饼烙胡了，就是灶间窜起大火；有时，专心做好饼，一笸箩一笸箩的，无人问津。晋玉只能对着笸箩里的饼哭哭笑笑、痴痴呆呆、疯疯傻傻。她想自己的日子，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得走出这里、离开这里，树挪死人挪活嘛！于是，她有了与丈夫离婚的想法。

这是一个太大胆的想法，那时一个女人提出离婚，可不是一件小事！不少人怒骂她、嘲笑她，认为她是大逆不道的。没有人支持她这个小脚女人主张离婚的，那简直是丑闻是闹剧，她一时成了人见人烦的女人。

但是，晋玉不管不顾了，她开始琢磨，没有离婚对象，怎么办？丈夫和婆家人根本不懂她，认为她睡糊涂了吧，或者异想天开不正常了。她多次请求公婆和丈夫，配合她的离婚，最起码丈夫得和她一同出现于离婚现场的。他们说了，你这是妄想，门儿都没有！丈夫早已经对她不闻不问了，可离婚此事，他大为光火。他的理念是，男人可以休了女人、抛弃女人，哪有女人休丈夫的？

晋玉明白，不是离婚这事难，是她提出离婚这事太不靠谱。怎么办啊？她一次次找到乡政府，说明她的离婚情况，工作人员认为她的离婚诉求合理合法。有位女性工作人员，建议她可以找一个男方家人，来代表出庭离婚也是可以的。听到这个建议，她心中豁然一亮，看到希望。

这个时候是非常时期，政府打土豪分田地时，将晋玉婆家和娘家的土地、房屋，都分给贫困农民了。她婆家可是数不尽的上等好屋、万顷良田，转眼间就被瓜分了。这可是他们家祖祖辈辈，积累下来的家产财富，怎么说没就没了。对政府产生仇恨，却敢怒不敢言。人民政府倡导的婚姻平等和自由，在他们家看来“你们爱怎么平等和自由是你们的事，与我家何关？”

婆家硬顶着，坚决不同意晋玉离婚，在晋玉的坚持下，直到政府派来工作人员。晋玉在工作人员的督促和监督下，硬拽着公公的衣角，去了乡政府办理离婚手续，领了离婚证。晋玉的眼泪大滴大滴滚落而下：自己终于给自己的今生今世做一个主！自己再也不是他们家的人了！自己成为一个自由的人！为庆贺自己的胜利，她特意做新娘禧饼，炒几个菜，独自举起酒杯为自己高兴。

离婚后，她最想见最想找的人，当然是成三，已经没有退路的她很想成为成家人。巧的是，当她打听到成家时，成家分得的房子竟然是她的厨房和卧室，在她的那间卧室里，还藏有她的秘密。然而，她还听说成三因病已经去世，不在人间了，现在那里住着他的大哥成大。她听说成大的老婆早死了，成大的一个儿子也当兵在外，而她从来不认识成大。成三不在了，可自己还活着，还要活下去。可是已经无家可归的自己，该如何安置？晋玉硬着头皮，去找媒人，目的是想叫媒人将自己介绍给成大。她觉得自己一个离婚娘们儿，也是二手货，配成大也还行。

媒人伸手向她要钱，晋玉将怀里的一条金链子，摘下给她。她一拍大腿，“你就请好吧，都包在我身上了！”不久，媒人回来交代说，成大一听是那个地主家的晋玉小姐，可高兴坏了。“她可是我三弟的小情人啊，这谁都知道！”他还担心自己配不上人家晋玉呢！

成大热络络地将晋玉请进家里，请上炕，一口一个“晋玉小姐”叫着。成大比晋玉大十几岁，但模样和身材和成三很想像，晋玉在他身上依稀仿佛又见成三的影子。他们很快结婚了，去乡政府登记结婚，领取结婚证。前后不到一年时间，两次出入乡政府，一次离婚一次结婚。又一次给自己人生大事做主，余生都是属于自己和成大的。

她和成大之间有太多共同语言，平常日子里，更多的是谈论成三。她从他大哥那里，知道很多有关他和她的事情，成大在讲到自己三弟，以及三弟心心念念的晋玉时，粗糙的大手轻柔地抱着她。他的眼神也很缓很柔，缓缓地流着泪、柔柔地、笑意融融。她是通过他和她心里的成三，而慢慢将成大这个陌生男人，变成自己日子里的男人。谈不上爱不爱的，渐渐成为对他的依靠和彼此取暖。成大吸引她的另一个话题，便是他家的新娘禧饼，从他爷爷那辈起，依靠做新娘禧饼为生。他们的母亲成为成家媳妇后，也掌握全套做饼的秘方，手把手传授给他们几兄弟。到他们兄弟这辈有生意可做，有不多却源源不断的收入。

最叫晋玉欣慰和高兴的，他们结婚那天，成大大摆宴席。在摆宴席的前几天里，他将家里珍藏的麦粉，一袋袋扛出来，专门做待客的新娘禧饼。在面板上、在燃旺的锅灶边上，成大在晋玉面前大显身手。她一边在锅灶下拉着风箱，一边看着成大在锅里烙饼，他笑呵呵地说，“不急，不急哟，慢慢来，我会一点不剩地全教给你！”晋玉在成大家里，终于吃上纯正的成家新娘禧饼了，和成三在时，递给她的饼一个味道。

（4）

我外婆手里一直珍藏着，当年成三给予她盛新娘禧饼的木匣子，还有她和成大的结婚证书，印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印章的结婚证书。外公外婆早已去世了，现在我替他们保存着、珍藏着……

我的手中还至今保存有，外婆的一摞泛黄的手记。绸缎面的扉页，娟秀的小楷，一一记录着日子。这也是我对外婆久远年代里，心路和心迹得以清晰看见的唯一佐证，更是我对外婆镶嵌于魂、于心的怀念。

外婆既是我的外婆，也是我的恩人，她使得重度残疾、被医生预言“生命有限”的我，活下来。我在以后越来越多的日子里，享受新娘禧饼和外婆的爱，享受生活享受爱情。

在与成大过日子时，仅仅土里刨食是难于果腹的。晋玉萌发了做生产和出售新娘禧饼生意的念头，成大当即赞同，摆在他们面前的困难是资金不足。当天深夜，晋玉悄悄叫醒成大，将家里里里外外的门都紧紧闩上了。晋玉用锄头刨开卧室的地面，最后在一个个地洞里，她挖出一只只坛子。成大很惊讶，不知这是什么，也不知她要干什么。她将坛子一一打来，一坛坛的金银珠宝，赫然呈现在眼前。晋玉说，“别怕，这些都是娘家给我的嫁妆，嫁过来后我偷偷埋下来的。用它做新娘禧饼生意够不够？”成大狠狠掐自己的腿、扇自己的脸，“是真的吗？不是在做梦吧？哎呦，是真的！是真的呢！”他哭跪在地，仰天长啸，“三弟，我的好三弟呀！你不仅使我抱得美人归，还有大财巴呀！我祖上积德啊！”

“晋玉禧饼店”在鞭炮和锣鼓声中，开张营业了。关于这个店名，是成大的想法和心愿，一定要用晋玉的名字命名。晋玉喜极而泣，喜的是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成为禧饼店的女主人，泣的是自己并不爱的这个男人，对自己全心全意。后来的许多年，晋玉和丈夫成大最好的合作、最好的感情，即是将他们的所有，都奉献给了“晋玉禧饼店”。

在他们禧饼的生产和不断改进中，尝试着将禧饼里的重要配料之一——白糖，改用蜂蜜。甚至他们为了更好的蜂蜜，俩人在成二，即成大二弟帮助下开办养蜂园。养蜂园渐渐生产出自家蜂蜜，套用当下的话说“纯粹的原生态”，数量、质量喜人。加入了蜂蜜的禧饼，色泽和味道更佳，有口皆碑。销量需求呈现供不应求的局面，夫妻俩加大投入，财力、物力和人力等，生意越做越大，晋玉禧饼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一度成为山东乳山地区的一个响当当品牌，直到晋玉命名的新娘禧饼，度过它的鼎盛期，日渐衰落。那时，恰逢文革也开始了，是新娘禧饼的宿命。

外婆和外公以种地为生，很少的一点口粮地，后来外公意外意外摔跤，骨折瘫痪。外婆在他的病床前，外婆菜不到60岁，因为保养好、心态好，很显年轻。她的身材和长相也不俗，就有人上门说事情了，有人干脆劝她离开成家。趁自己年轻，再另觅高枝，何必在这里自讨苦吃？她二话不说，将人家轰出去，抱着外公大哭。“哥，你放心，无论你什么样，我都会守着你！你是我和成三的好哥哥呀！他不在，还有我！”

外婆毕竟也是步入晚年的人了，体力和精力也有所不济，有外公做依靠时，也是柔柔弱弱的。而如今，她放开饭量吃，迈开大步走；很快吃成大胖子，甩开步子泼泼辣辣、风风火火的一个娘们。完全变一个人。她说，我现在可有劲了，搬动你外公小菜一碟呢。她还调侃着，就连自己这一对小脚，也好像成了一双男人的大足！外公瘫在炕上一动不能动，吃喝拉撒睡全靠外婆，大小便失禁是最大的困难。对于有严重洁癖的外婆，无法接受和面对，满屋的异味、外公满被褥满衣裤上的污迹……她呕吐不止、吃什么吐什么，头晕目眩昏天黑地。她逼迫自己寸步不离呆在外公屋里、炕上，饿极了渴极了，又能吃又能喝了。

从外婆下手洗外公的屎尿布、为他抠大便，她已经习以为常。无论春夏秋冬，每天满满几大盆的屎尿布，她颠着小脚，去河边洗涤；一片片地晾晒在河边的石头上，外婆望着清澈的河水，安静地歇歇。回到家后，挑水做饭，她是村里第一个颠着小脚挑水的女人。家里没人帮忙挑水，怎么办？外婆拉过扁担和水桶，去井边一点点练习，半小桶半小桶地拉上水，挑起来。无数次站立不稳，被水滑倒跌落在井台上，爬起来再挑……半个月后，她终于吃上自己挑上的水，心里美滋滋。给外公喂水喂饭，已经言语不清的他，想吃禧饼了。比划一下，外婆明白了，紧溜儿地做出来。两个人最落魄的日子里，新娘禧饼是彼此的念想，外婆端着禧饼上炕，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也是嘴上心里甜丝丝……

八年后，外公去世，外婆来到我家的城市，与我们一起生活。平淡的日子平淡的人生，外婆嘱咐我们，日子细水长流地缓缓过。重残的我在平淡心境下，自然也是看过并看淡。直到在我恋爱季节里，我的男友来了，身体健康帅气的他，和我之间的爱情，不被所有人看好。我外婆是独一一个不这样想的人，她欣慰地看着他，“多好的大小子啊！”她偷偷告诉我说，“你这个男人，和当年的成三好像哟！”我一惊，“真的？”她点点头，垂下眼帘兀自笑了，神情慈祥美丽。后来，我在外婆的手记里，读到她写我和我丈夫相爱的文字，她称之为“冥冥之中的某种轮回”。我揣摩不透，也百思不得其解，只知道自己幸福得一塌糊涂。

那时还是我男友的他，刚刚来到我家，我妈妈端上水铺荷包蛋，还有我外婆烙制的新娘禧饼。而面对丈母娘款待上门女婿的荷包蛋，他却没吃一口，目光紧紧盯上禧饼了。在小笸箩里伸手一抓，竟然一个接一个地吃下去、吃下去。如此不害羞的吃法，我都脸红了，而他浑然不觉，吃得“一醉方休”。我外婆乐得整张脸都笑成，“菊花朵朵开”了，还拍着他的背，“不急哟，慢慢吃、慢慢吃……”。

如今30年即将过去了，我和我丈夫珠珠爸爸，还总是回忆起当年的这件趣事，缅怀着外婆。他对外婆的感情很深，外婆和我妈妈去世后，还是他给她们买的墓地。在清明、寒食节或老人的祭日里，珠珠和珠珠爸爸，带上新娘禧饼，到她们墓前祭奠……我和珠珠爸爸，风风雨雨里，我们彼此心手相牵，一路走来。也成就了一段爱情婚姻佳话。2016年年底，我家一不小心，还成了“全国幸福家庭”，很想以此告慰天堂外婆。

我的外婆、珠珠的太外婆，90岁时无疾而终、安然离世。那时珠珠才10岁，和太外婆共度10年好时光，小时候，太外婆给她烘烤过尿片，常常煨在火炉边烙禧饼。小珠珠最喜欢吃的食品就是“新娘禧饼”、最喜爱和敬重的人，就是太外婆。此时此刻，珠珠身穿洁白的婚纱，手挽着高大帅气新郎的手臂，缓缓走进婚礼殿堂……宴会大厅里，每张桌上都有我们家的传家宝“新娘禧饼”，香甜四溢的味道，弥漫在欢声笑语中、荡漾在新人含情目光里……

图片来源：网络

编辑|沙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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