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专栏■关中大劫——白描《天下第一渠》连载之【中篇】第十六章(郑国渠,世界灌溉工程遗产,两千多年的历史云烟,一条满载故事的大渠

魏锋专访  微风读书会ID:weifeng279965337

关中大劫

——《天下第一渠》连载之【中篇】第十六章

文/白描

一个间谍,如何造就了一项伟大的水利工程?一条疲秦大计,如何成为强秦之策?”郑国渠,世界灌溉工程遗产,两千多年的历史云烟,一条满载故事的大渠——

书名:《天下第一渠》

中国版本图书馆CIP数据核字(2018)第278820号

作者:白描

出版社:陕西新华出版传媒集团 太白文艺出版社

机会一失再失,关中大地,将会降临什么样的命运?

从我记事起,村里的老辈人就常讲民国十八年(1929年)遭年馑的情景。关中人把一年中一料未收称为饥年,两料未收称为荒年,连续三料未收称为年馑。而民国十八年年馑是三年六料基本未有收成。有人说是百年一遇,也有人说是三百年一遇。“民国十八年”这个称谓,在家乡人觉来就是一场噩梦,是心中永远的创痛。在家乡的编年史中,它是黑色的,是死亡幽灵的舞蹈和诅咒,是恐怖的地狱之门,是悲伤的渊薮。它业已成为一个代表着不幸与灾难的符号。

而我对它的感觉却是白色的。

这白色,与我的所经所见有关。

我们村子手巾白村,虽属泾阳管辖,但距离泾阳县城七八公里,距离三原县城四公里。我们把进县城叫“上县”,离三原近,所以平日“上县”,就是去三原。孩提时,一说“上县”,我就欢欣雀跃,因为进县城就是逛县城,一个“逛”字,里面包含着多少憧憬与向往:那一街两行的商店与铺面,林林总总的商品,形形色色的人流,弹弦子说书的,敲锣耍猴的,挥舞大刀卖大力丸的,手拿明晃晃铁圈圈耍把戏的。自然还有街边的食物:小摊子上的瓜果梨桃,小铺子里的羊血饸饹、笼笼肉、泡油糕、鸡蛋醪糟、酸辣凉粉……凉粉中最地道的是豌豆凉粉,筛子般大一坨子,雪白雪白,放在铺子门口的案板上,付上五分钱,店家就会手持一柄旋勺,在坨子上熟练地转动手腕旋两圈,条状的凉粉就出来了。店家手一抓,放进碗里,再撒上盐,放一勺油泼辣子,浇上醋,递到你手里。这样的凉粉吃进嘴里,又滑又顺,一吸溜就下了肚,而那酸辣的香味,久久停留在口中。父亲曾带我吃过这凉粉,让我好生享受。父亲还带我吃过油茶。油茶盛在一个长嘴大铁壶里,铁壶像桶一样粗壮,外面包裹棉套子,放在铺子门口的粗腿大凳子上,也是五分钱一碗。付了钱,店家张开臂膀,一手端碗,一手抬起大铁壶柄,壶身倾斜,滚烫的油茶就从长壶嘴滋出来,准确地流进碗里。父亲带我喝油茶是冬天逛三原的“腊八会”时,天寒地冻,一碗油茶下肚,浑身顿时有了热乎乎的感觉。

除此之外,县城里还有一样东西,很是吸引我,那就是“娃娃书”。我们一直把连环画小人书叫“娃娃书”,“娃娃书”书摊是最让我流连忘返的地方。在县城的某个街角处,靠墙斜支一排薄薄的书架,书架上有一层层架板,每层架板上都有细线绳横勒着,“娃娃书”就插在上面。看一本,两分钱,有些书薄,也就一分钱。家里大人给五分钱,我可以在书摊前消磨半天,钱花光了,就凑在别的孩子身边看人家手里的书,当然,他们也常常凑到我身边看我手里的书。后来看《三国演义》《水浒传》《说岳全传》等,都是先看了“娃娃书”,才激起我阅读原著巨大兴趣的。

“上县”是我的节日,但也有让我惶恐胆怯的事情相随。

从我们家到三原,沿着咸(咸阳)宋(陕北宋家川)公路走,过了三原县城南的泾惠渠二支渠大桥,公路从平地拐下去,要经过一段两边是土崖的凹陷地段。那土崖的断面,暴露出许多白森森的人的骨骸,脑壳、胯骨、肢骨都有。有几处密密匝匝横七竖八地堆积着,胯骨扭曲,人头骨像嵌在海礁上的大贝壳一样嵌在黄土里,眼窝嘴巴露出黑洞。人们都说这是民国十八年城里饿死的人,抬到这里草草掩埋,后来修公路把骨骸挖了出来。

这是去县城的必经之路,走过这一段,才是三原县城的南门。每次来回经过这里,那些白骨都令我心生恐惧,觉得那里尽是鬼魂。有一次父亲带我去三原戏园子看田德年的戏,看完戏很晚了,我随父亲往家走,路过白骨土崖我很害怕。父亲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有个孤老汉得噎食病(食道癌)死了,停在灵堂等候第二天下葬。夜晚村里几个年轻人聚在一块儿闲谝,比谁的胆子大,一个不服一个。最后张三对李四说,你说你胆子大,老汉是得噎食病饿死的,我这里有个馍,你要是敢拿去给那饿死鬼嘴里喂,我就服你。李四说,这有啥不敢,去就去。喂还是没喂,明儿个一早验证。孤老汉住的是村外一栋独屋,李四那胆子也确实够大的,推开门,借着灵堂里昏暗的烛光,揭开死人的蒙脸纸,掰了一疙瘩馍,扒开嘴塞了进去。转身要走,谁知这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死人突然开口说话:我还要吃。李四头发都奓起来了,大叫一声,撒开腿就往外跑。回去把事情经过给张三几个一说,开始谁也不信,却又见他转颜失色,惊魂未定,不像是说谎,也都不吭声了。第二天一早起灵抬埋孤老汉,张三几个看见尸首嘴角有馍渣渣,想起昨晚李四说的情景,吓得连忙后退,叫都叫不到跟前。

看戏回家那晚路过白骨土崖,我想起父亲说的这个故事,心就怦怦跳起来。这里的白骨都是饿死鬼,会不会也向我要馍吃?这么一想,就觉得头皮发麻,脊背冷风飕飕。我不敢朝两边看,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角,直到走上二支渠大桥,才敢大口出气。

那白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家乡人关于白骨来历的传说不是虚构。写作本书,我查阅历史资料,看到“西北灾情视察团”给陕西省赈务委员会主席、民政厅厅长邓长耀的报告,其中一份报告记载有:“视察团同人于卅日,赴省北一带调查,由草滩过渡,平昔一望汪洋之渭泾两大河流,今因久旱消瘦,水量仅存尺许,道旁死尸屡见不鲜。将近三原,偶觉奇臭触鼻,系万人坑饿殍之腐化者……”

那存留累累白骨的地方,应该就是视察团看到的万人坑。

民国十八年年馑是指1928年至1930年持续三年的北方八省大饥荒。这场大饥荒导致一千三百多万人死亡,而其中又以关中旱灾最为严重。因此一般关中人对“民国十八年年馑”最为耿耿于怀。

这次大年馑,距离1898年至1901年的灾荒过去不到三十年。

灾难实际上从1928年就拉开了序幕。

▲民国十八年关中大饥馑(图片选自《民国赈灾史料初编》)

这一年从春季起,关中大部分地区就滴雨未降,冬季无雪,麦种下地无法发芽,夏秋连料绝收。苦不堪言的农民期盼第二年时来运转风调雨顺,哪料1929年旱情更甚,井泉涸竭,河道断流,宽阔的渭河平时可以通舟舸,而当年却在河道里行马车,甚至连根深叶茂的多年老树也大半枯萎。引泾灌区龙洞渠本来灌溉能力就不足,这一来更是难以为继。以引泾灌溉受益最大的泾阳为例,可灌土地仅占全县可耕地面积的百分之二三,夏粮勉强收获不到两成,而秋粮干脆就颗粒未收。往年绿野千里的关中平原,是时整个赤地枯焦,满目苍凉,惨不忍睹。

从1928至1930年,不仅关中和华北,全国各地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灾荒。各地为了有效地组织人力、物力进行赈灾救济工作,从民间到政府纷纷成立了赈灾组织。陕西省于1928年10月成立了“陕西省救灾委员会”,并在各县成立了“救灾分会”。陕西救灾委员会于1929年4月改组为陕西省赈务会。1929年南京政府成立“全国赈灾委员会”,当年9月,“全国赈灾委员会”派出“西北灾情视察团”赴陕。视察团抵达西安后,分赴关中各县视察灾情,据实向上和对外报告。

我的手头有一份《民国赈灾史料初编》,在《灾情与灾赈》部分,收录了视察团向陕西省赈务会和全国各大报馆发出的三十九份电文,通报陕西的灾情。其中有如下内容:

其二

上海香港四号日报公会鉴:视察团灰晨赴省垣西北二乡,东菜园、韩原店、孙家湾、炕底寨、二府庄、大白杨、火烧壁、西十里铺等处视察,田黍枯萎,焦如火焚,高只尺余,收获不足一成,棉花亦然。居民十室九空,拆房售卖者十之四五,树皮果实,早经采罄,现食糠秕土粉,灾民遍野,日有饿毙。因无麦籽,田未耕者十有八九,明年春麦,仍恐无望。是晚六时,教育厅长黄统及各校长,于钟楼天文台欢迎视察团及沪汉慈善代表,席间述陈陕省灾情及饥民种种惨状时,声泪俱下。西北灾情视察团真。

其三

陕西省赈务主席邓,常务委员杨钧鉴:雄霆奉谕陪西北灾情视察团赴各县实地视察,灰日陪往长安县西北二乡勘灾,由南京赈灾委员会代表田君杰生致许主席一电云:“南京赈灾委员会许俊老钧鉴,视察团灰日至长安县西北二乡勘灾。车出北门,时于五分钟内,瞥见饿尸十余抬往万人坑,其为同人未见及未掩埋者,多不胜计。同人连经东菜园、孙家湾、炕底寨一带数十村,居民房屋十九拆除变卖。据父老云,已三年六料未收,所赖以活命者惟糠秕野草而已,死亡人数在十分之三以上。外逃者尤众,道旁行人大都踉跄不能自主。每过一村,灾民多哭苦哀诉,目击惨状,不觉涕泪沾襟。现赤地连阡,欲种无籽,欲耕无畜,大好美田,今已变为荒土,反滋害累。又经大白杨村,视见一商人收买土地,居民闻风而尾随求售者十余人,平素价值五十余金之地,刻售七八元,买主尚不肯受,有房产者如此,困苦无产者概可想见矣。职田杰生真。”勘灾情形,于田代表电内详细陈述,谨抄录如左,奉闻,蔡雄霆叩。

其五

陕西省赈务主席邓,常务委员杨钧鉴:雄霆奉谕陪西北灾情视察团,于真日由省垣启程,前往咸阳兴平武功等县,赈灾委员会代表田君杰生,在武功致电赈委会暨南京复旦通讯社,其文曰:“南京赈灾委员会主席许俊老,复旦通讯社田丹佛先生钧鉴:同人等真日往省西各县视察,陕省政府特备汽车、兵弁护送,并由赈务会蔡雄霆先生领导,首至咸阳,据县长李君言,该县人口十三万,去冬迄今死三万,逃二万余,均为急切待赈者,现有沪济生会,拨款四千元,修文王陵,以工代赈,既存古迹,又活民命,用意甚善,继过兴平县,有所谓才村者,即董仲舒之故里,一年前尚有居民六十余家,今所存不及四分之一,当该县死亡速率正盛时,每日裹尸之芦席费,在六十元以上,次至武功,该县人口十八万,饿死七万,逃亡五万余,均为老幼待毙者,近城四十里无人烟,只大寨一堡,前有八百余户,现存者仅六家耳,人民求生不得,转而求死,故投河者有之,坠井者有之,吞烟悬梁者亦有之,至于妇女多被惨无人道之人贩卖以(已)去,在哑柏竟有人市。价格高者八元,低者三四元不等。妇女出卖后,小儿无人照管,街头巷尾呼爹唤娘者尽是。此种灾童,已被县政府及济生会收容约五六百名,济生会在该县办赈最力,放款亦多。据该会放赈委员张贤清先生云:自伊办赈十三年来,从未见有如武功之惨重者。经历之言,可证陕灾一斑矣,职田杰生叩文。”知关注,谨录奉文,蔡雄霆叩元。

其九

陕西省赈务主席邓,常务委员杨钧鉴:……“泾阳高陵等县与三原大致相同,秋收不到二成,种麦不及十分之一,死亡及外逃者,平均占各县人口之半,其余大都为急切待赈者。耀县已三季未收,去冬迄今,死万余,逃三千,现灾民五万,待赈甚殷。刻仍亢旱,粮价激增,一月以来,小麦每石由五十元涨至七十元,种麦时期将过,日内若不得甘霖,播种愆期,险象前途,不堪设想。富平灾情与耀县相仿,麦田无力下种者二千顷,现秋尽冬来,各县灾民,非死于饥,即死于寒,万望钧座及各委员,大声疾呼,为民请命,职田杰生叩皓。”再视察团员马芷祥又以个名义,电天津各报馆,内容与该团致沪日报公会者约略相同。明晨视察大荔东乡,后赴朝邑,特电驰闻,蔡雄霆叩皓。

赈务专员李明高在视察泾阳灾情后,向陕西省赈务会呈文:

泾原赈务视察专员李明高及泾阳赈务分会主席孙国庆调查灾况(十八年十一月十九日)

呈为呈报事,窃奉钧会第五号委令,视察泾原灾况一案,等因奉此,专员遵于十月二十九日先到三原赈务分会,已将调查各情形呈报在案。兹于十一月五日抵泾阳赈务分会,晤县长孙国庆会商遵照办事纲要,详为确查。分会办过平粜施赈施粥各事,皆系核实,并无上下其手等弊,且调查属县灾情过重,各乡房屋,大半拆毁,倾家破产,四壁兀立,人民多住古庙席棚,鬻妻卖子者,不计其数。死亡四千余人,逃亡一千六百余家,亦四千余人。全境秋禾枯槁,麦未下种,所有渠井各地,种麦仅有百分之六七,秋收亦十分之一二耳,此仅就九月终调查如此,嗣后更惨,尚未榷查。现种麦时期已过,至今雨泽未沾,歉年未转,而奇荒又来,国庆现权县篆,有亲民之实,视民遭此灾荒,寝食难安,欲及时拯救,赈款告罄,难为无米之炊。所幸兹蒙钧会委专员视察属县灾况,众皆欢腾,转恳委员会同呈请钧会设法救济。值此冬令,饥寒交迫,拟恳继续办粥场,但困于款项,无计可施,惟有伏恳钧会,格外施仁,速发赈款,以为煮粥布施棉衣之用,则十万灾黎,顶感大德无涯矣,所有奉令会同查造灾况等表各缘由,理合具文,呈请鉴核。谨呈陕西省赈务会主席邓。

与此同时,全国各大报纸对陕西的灾情也有持续报道。

《大公报》1929年4月9日:

郿(眉)县之井沟村,有郭氏夫妇二人,因绝食日久,无法生活。适正月望后,有逃难出山者三人行抵该村,饥疲已甚。一人进郭家乞食,余皆在外等候。逾时不返,二人进入室内窥看,此人竟被郭氏夫妇缚于柱上,手巾塞口,以刀斫伤头部,血流如注。两臂之肉,已割煮中。二人视之骇走,即狂奔槐芽镇向驻军报告。随即派队将郭氏夫妇拿回审问,该犯直言不讳云:食粮早绝,无以为生,已食死尸三具,活人两身,恳速枪决,免再受这饥饿之罪。又该县王村有杨姓者,亦因饥饿难忍,竟将一饿至奄奄待毙之人杀而食之。陕西亦有烹食儿童之事。故各县儿童不敢出户,防被人劫去烹食。

《申报》1929年4月28日:

食人惨剧,愈演愈烈,犬鼠野性,更为上肴。一部分灾民,自一九二八年秋季以来,恒以人肉充饥。初仅割食无名死尸,后虽家人父子之肉,亦能下咽。近则隐僻地方,往往捕食生人。

《大公报》1929年5月5日:

陇县南七新庄柳姓一家,死亡殆尽,最后其父将其十二岁的女儿吃了。花石岩地方亦有被吃死尸一具。以前报告饿毙者,尚多游手;近日死亡枕藉者,纯系良民。现在各县饿死者,每日二千人以上,且日复日有增加。

《大公报》1929年5月6日:

陕灾情愈重:饿殍载道伏尸累累,春雨失时生机断绝。近日陕省饿毙之饥民,仅西安一隅日必数十人。市面死尸累累,触目皆是。赈务会每日接到灾民饿死照片,盈千累万。陇县铁佛寺去年有烟户六十余家,现在绝户已十余家。房已拆完,死亡四十余口;活埋妻者十余人;逃亡在外者二十余口。顺八渡以南,本有四十八户,现在仅剩八户。民食仅有苜蓿一种。真是民有菜色,面皮青肿。每斗麦价已涨至十元。

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在《西行漫记》中对这场灾难也有记载:“在赤日炎炎下,久旱无雨的黄土高原一片死寂,没有绿色,树木光秃秃的,树叶被摘光了,树皮也被剥净了。路边横着骷髅似的死尸,没有肌肉,骨头脆如蛋壳。饱受饥荒缺衣无食的少女,半裸着身子被装上运牲口的货车运往上海的妓院。路边的尸体都是骨瘦如柴,稍有一点肉的立即被吞噬掉了。这是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〇年的大饥荒的一角。”

作为十三朝古都的西安,情况不比农村好多少。1926年,镇嵩军围困西安八个月,城内饿死者过半。解围之后,西安人还没来得及恢复元气,1929年的灾荒便接踵而至,过去没有死于兵匪之患的人们,如今又在劫难逃地流离辗转死于沟壑之中。这场大饥荒使官商云集的省会西安城中,到处都是没有人管的饥民饿殍。一拨一拨的灾民逃难到城市,饥寒交迫的难民使西安陷于崩溃之中。宗鸣安先生在《西安旧事》中,对西安的遭遇有许多详细的记述。书中叙述道,父母不忍孩子饥饿痛苦,有的一狠心就直接把孩子弄死,还有的人饿极了,竟然吃起人来。书中有许多记录当时惨状的照片。有一幅是一家几口人饿死在西安街头,死在人行道上的几个,被人们堆上一些土掩盖了一下,一个死在马路上,只穿着短裤,倒毙在街头,却无人来管。周围的人,有的在做自己的事情,行色匆匆,仿佛没有看到一样;还有的人,在家门口看着。还有一幅是宜君县灾民,一个母亲倒毙在那里,旁边至少有三个不足五岁的孩子,一个只有上衣,另外两个全身赤露,也都饿死了。母亲的旁边还有一根棍子,或许是用来轰赶那些恶狗,或许是用来支撑已经完全无力的身躯。经历过大饥荒的老人们如此诉说饥饿而死的感觉:走着,走着,就跌倒了,人就死了,像是睡着了一样……

上述引用的灾情报告和报道,截至1929年12月底,1930年、1931年的灾情并未包含在内。民间有谚:不怕年馑头,只怕年馑尾。灾难,并没有到此结束,大灾之后必有大疫。1932年,关中地区爆发了“虎烈拉”,即霍乱。此疫6月19日从潼关一居民开始,由东向西迅速波及西安,继而很快蔓延到全陕的东府、西府、陕北及陕南部分地区。这一烈性传染病流行之烈空前旷古,染病者发热恶寒,上吐下泻,眼睛凹陷,抽筋转腿,因而也叫“转筋呼噜泻”。全省灾及五十七县,死亡十三四万人。而流行西府三月之久,各县村庄几乎家家不免,如虢镇,人们在南北两头挖了两个“万人坑”。刚开始,先死的人还用棺材盛殓,等到越来越多的人感染死亡,棺材已经不够用了,只好用席子一卷。等到后来,很多人家全部死绝,最后死的人往往已经没有人去抬尸掩埋,暴尸于家中无人过问。一群一群的野狗走街串巷,入村进户啃食死尸……当时有段顺口溜:

李四早上埋张三,

中午李四升了天。

刘二王五去送葬,

月落双赴鬼门关。

在瘟疫袭击之下,很多村镇人烟凋零。死亡的气息引来狼群,一些没有病死饿死的老弱妇幼最后又遭遇到了狼群的残害,这种耸人听闻的惨剧在当时不绝于耳。

大饥荒灾难爆发之时,在陕西省内外无数有识之士奔走呼吁之下,全国不少政府机关、民间团体及个人纷纷捐款捐物支援陕西赈灾。至1930年1月,共收到赈款1489500元,其中南京政府、全国赈灾委员会,冯玉祥、胡次珊、宋哲元诸先生及上海红十字会、北平世界红十字会等慈善团体都捐了大量的款项。此外,还收到了从全国各地零星募捐来的款项37700多元。其中,有捐几百几千的,也有捐几十的。有个署名“人民自卫团隐名氏”的捐款人捐了一元钱。《同官县志》的《合作救济志》一章,记载有“民国十七年,自夏至冬不雨。十八年,旱灾,大饥,斗粟七元余,人食树皮树根殆尽,死者种籽费三千无算。省赈会发赈二千元,面粉二百袋,华洋义赈会发洋一千元,省政府拨发种籽费三千元,地方捐赈六千三百六十八元”。1929年这一年中,陕西省赈务会代表奔走于南北诸省,一方面努力募捐,一方面从汉口和上海等地购买粮食。另外还获得赈灾公债二百万元,实得一百三十三万元。这些钱物粮食对于陕西八百万灾民来说虽是杯水车薪,但还是解决了一部分灾民的困难。

同时,陕西赈务会在西安地区设立了妇孺收容所,收养流离失所的妇女和儿童。第一收容所在四川会馆,第二收容所在城隍庙,第三收容所在一家平民住所,第四收容所在红十字会,第五收容所在商县会馆,第六收容所在城南兴善寺。同时西安四周及各县都设置了施粥场,由赈务会发给受赈者食粥票,填明地址姓名,并造册给粥场存查。施粥时,检票员查验食粥票,核对底册,然后饥民持竹签排队进场,男女分列,老弱在前,少壮在后,每人一勺。为防止饥民饱食过度撑死,每人最多只能吃两勺。食粥后竹签收回,食粥票发还本人。

在办施粥场和收容所的同时,省赈务会还积极进行了平粜、开渠、区田、凿井、筹赈等事宜。1930年,华北慈善会会长朱子桥来陕赈灾,在灾情最重的扶风县参拜法门寺。朱子桥在此起草了“重修法门寺真身宝塔义赈”倡议,呼吁全国各界继续赈灾。

陕西赈务艰难而持续地进行。其实早于大规模的赈灾行动、大饥馑爆发时远在上海的一位泾阳人就时刻关注着家乡的灾情,他就是于右任。

于右任经历过1898年到1902年那次陕西灾荒。那几年,于右任正往来游学于泾阳味经书院、崇实书院和三原宏道书院。当时陕西学政衙门设在三原,于右任以岁试第一补廪膳生,得到督学叶尔恺赏识,被视为西北奇才。后沈淇泉继叶尔恺督学关中,亦对于右任另眼相待。陕西灾起,沈淇泉委派二十岁的于右任为三原粥场场长,负责救济饥民。1900年春粥场关闭,沈淇泉送其入陕西中学堂。那一次赈灾,于右任就以乐于为桑梓服务的精神和出色的才干赢得很高的声誉。

▲于右任故居小院(李胜灵摄)

于右任的老家在斗口于村。因为历代引泾灌溉渠道从村前经过,这里设一斗口,浇灌几个村子的土地,村子因此而得名。但1929年大旱灾时,渠水早已不复流淌,原来村子里所有土地均是水浇地,现在一片焦土。其时于右任任国民政府审计院院长,家乡的灾情让他寝食难安。他思考良久,决定操办一件事情。

他要为儿子望德举办婚礼。

这次婚礼声势浩大,地点选在上海一品香,事前广发请帖,遍邀友好。他的举动让人不解。大家知道于右任向来行事低调,崇尚简朴,不喜铺排,这次为何一反常态?再一想,也就理解了。望德是于右任的长子,迎娶的是曾任北京大学校长、教育总长的胡仁源的女公子胡瑛,介绍人是大律师王开疆和陆仲渔,证婚人则是于右任的恩师、著名教育家、复旦大学创始人、震旦大学首任校长马相伯。这么两个家庭联姻,这么重要的人物做介绍人和证婚人,喜事当然马虎不得。

婚礼举办过程中,在证婚人和来宾致辞后,于右任走到众人面前致答谢词。他的声音有点颤抖,先对大家表示感谢,紧接着话题一转,讲起陕西的灾情。他说:“此次陕灾之严重,家书讲,村无人烟,饿殍遍野,逃荒难民一个个鸠形鹄面,卖儿卖女求生,更甚者为人食人之惨状。我本拟早日回陕探看灾情,因足病未能即行,并非在沪上待儿子的婚礼。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之溺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之饥也。久抱与家乡父老饿死同己饿死的宗旨……”说到这里,他的眼里已有了泪花,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今日望德、胡瑛之婚礼,借此扩大呼号。亲友所赠贺仪悉数转交家乡赈灾之用,并谢亲友慷慨为陕助赈的热诚!”

至此,人们方才明白于右任这次造势操办儿子婚礼的用心,很是感动,有些人加款补礼,资助于右任赈灾。

1929年8月,五十一岁的于右任等不得足疾痊愈,返陕视察灾情,将募集到的款项赈济灾民。他在斗口于村住了几天,先往伯母房太夫人的坟头祭扫。关中饥民盗掘坟墓,寻找值钱的东西换取食物,房太夫人之墓,亦被挖掘。于右任为老夫人负土修坟,然后去龙洞渠北支渠查看。

泾渠沿着村西的墚修建,墚就是汉堤墚,一直向东北延伸,蜿蜒到三原县城西。墚是历代引泾渠淘出沙土堆积起来的,渠水数年间不曾流淌,渠岸和两旁的庄稼地里寸草不生。在斗口旁,于右任抓起一把黄土,泪流满面。赤土,满目赤土,这里早先遍地都是绿油油的庄稼啊!

告别家乡,回归上海后,于右任作诗《北归》:

卧病久蹉跎,归程计几何?

难携东海雨,苦执鲁阳戈。

人与山河老,诗真血泪多。

渭南还渭北,惆怅莫经过。

另有《斗口村扫墓杂诗》六首,其中二首如下:

水环三面白公渠,垂老重来省故居。

犹记阿娘哭阿母,报儿今岁读何书。

发冢原情亦可怜,报恩无计慰黄泉。

关西赤地人相食,白首孤儿哭暮年。

1930年,于右任又筹到一笔赈款,购买小米一百多石,秋季他又一次回陕赈灾,开设粥场,救济灾民。此次返陕他留有诗作:

迟我遗黎有几何?天饕人虐两难过。

河声岳色都非昔,老人入关涕泪多。

此时杨虎城主政陕西,他亲迎于右任,陪其到各处视察赈济。除了赈灾,他们都清楚要从根本上解决渭北旱魃为虐的问题,关键是兴修水利。他们修渠的愿望迫切而强烈,冀望以泾水之利,换来郑白之沃。

关中大地在历经惨痛灾难之后,重修泾渠已是刻不容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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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描简介

白描,作家、教授、文学教育家、玉文化学者,陕西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驻院作家。曾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中国工艺美术学会玉文化专业委员会副会长、中国玉文化研究会副会长兼玉雕专业委员会会长,现任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协作家书画院执行院长,中国玉文化研究会佛造像专业委员会会长,兼职中国传媒大学、对外经贸大学、延安大学等高校客座教授。

在文学创作、文学评论、文学教育之外,长期从事玉文化研究和玉雕艺术评论工作,出版和发表玉文化专著《翡翠中华》《中华玉文化与中华民族精神》《中华文化的尊荣徵徽》《玉演天华》等。连续多年主编《中国玉器百花奖获奖作品集3》并担任总鉴评,多次主持全国性玉文化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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