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曜(落紅無意):詞的聲情搭配 — 梅雲先生在江右詩社丁酉廣豐銅鈸山年會上的講稿
远山之巅,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靈曜(落紅無意):詞的聲情搭配 ——
梅雲先生在江右詩社丁酉廣豐銅鈸山年會上的講稿
一、道術與方術
莊子有一篇文章叫《天下篇》。(這裏插一句話:每一个讀書人至少要讀《天下篇》,如果沒有讀就沒有進入學術之門。我曾請教過呂小薇先生,繆彥威先生,施蟄存先生,問要看什麽書,他們所列的第一本都是莊子的《天下篇》,再就是太史公的《論六家要旨》、《漢書·藝文志》,此外還有《隋書·經籍志》等。這幾位先生為我開出這些書目,頗具深心。晚清、民國的讀書人都是從《四庫提要》和張之洞的《書目答問》開始走入學術之門的。)
莊子曰:“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天下的人治方術,我也是治的方術,離道術還遠著呢。“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對“道”是不能通的。方術只是“道”這个範疇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缺陷很多。我今天談的詞更是方術中的方術,離道術何啻千萬里哉。莊子講得很好“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古代人所説的道術究竟在哪呢?莊子曰:“無乎不在”每个地方都有“道”。“神何由降?明何由出?”“聖有所在,王有所成”。這裏莊子提出了一个“內聖外王”的槪念,一个“神乎明之”的槪念。我們硏究詞,首先也應該有一个內聖外王的心態,再就是對聲韻音律的基本了解。談到這个問題,我想先談談詞牌的數量。
二、詞牌的數量
(1)《欽定詞譜》(清陳廷敬總纂)共40卷。調數826个,又體1478个,別名585个,總共2391个。(我們現在有个最大的缺點就是什麽都從網絡搜尋,所搜到的詞譜,往往標注這个“中”那个“中”,這在《欽定詞譜》裏是沒有的。中者,可平可仄也。網絡上為簡便起見,都標一个“中”字。這部書的優點就是幾乎所有的詞牌,每一體都有,這對於我們學寫詞確實方便。當然也有缺點,前天有一个學員,寫了一个《水調歌頭》,他説在查詞譜的時候第一句“中中中中仄”,前四字都可平可仄。其實,我們寫《水調歌頭》,最好是按照蘇東坡的“明月幾時有”,平仄仄平仄。但毛澤東寫的“纔飲長沙水”、“久有凌雲志”,第三个字卻用平聲。其所以打中,是因為前人此調,亦有平起者,如稼軒的“帶湖吾甚愛”,第二字便用的是平聲。究竟原因何在,與我下面講的聲律有關,簡而言之,遇到這種情況,自己要調節,不能全部用中,當你第二字用平聲的時候,第四个字一定要用仄聲;而第二字用仄聲的時候,第四个字則必用平聲。大家在運用詞譜的時候一定得注意了,當遇到可平可仄處過多時,一定得反復琢磨,否則過于自由了,何不寫一首自由詩呢?)
(2)《詞律》(清萬樹編著),共20卷,調數676个,又體508个,別名207个,共1184个。這本書比《欽定詞譜》的格律要嚴很多,愛好詞的人在寫詞的時候身邊必備一部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版的《詞律》,對於硏究詞學學寫詞的作用較大。
(3)《歷代詩餘》(康熙御選),清代所編的大型詞集,共100卷,調數733个,又體772个,共9032首。這本書有什麽好處呢?我的一个朋友叫王蟄堪,他提出當你寫一首詞的時候,同一詞牌的作品至少要讀十首以上,把握其中的格律及其適合抒發的聲情,這本書最大的好處把同一个詞牌編排在一起,便於初學。
這三部書雖然網上都有,但這種工具書還是案頭必備的,網上的東西錯誤多,尤其是符號,萬一標錯了可平可仄的地方,你也就會跟著一起錯了。當然詞調如此之多,吾儕塡詞,萬難一一記住。當我塡一首詞的時候,我腦子裏就會冒出一首典範的格律比較嚴謹的代表作,按照它的格律來寫就不會錯了,最好還是背出來,作為衡量的標準。如果背不出來的話,最簡便的是買一本萬載龍沐勛先生的《唐宋詞格律》一書,僅選150个調子,其中也有別體,旅途攜帶方便,且平仄四聲標注,嚴於王力先生的《詩詞格律》。
三、從陳匪石先生的《聲執》談詞的聲情。
民國時期,陳匪石先生的《宋詞舉》後附了幾篇論文,裏面最好的一篇是《聲執》,也收在唐圭璋先生的《詞話叢編》第五卷,學術價値非常高,規定哪个詞調表達什麽情感,何處必用去聲,何處必用上聲,何處必用入聲,非常嚴格。民國時期是詞的輝煌時期,即如著名的女詞人沈祖棻先生的詞,就不僅僅所表達的意思很深沉婉曲,而且守律特別嚴。她的老師是兩位大師:汪旭初(汪東)先生和吳梅先生。這兩位先生寫詞的時候,都是嚴格按照宋人的那種規矩來寫的,該用去聲的一定用去聲,該用上聲的一定用上聲,个別強調用入聲之處定用入聲。
1、《聲執》敍:“昔釋迦説‘相’,法執、我執,皆所當破。詞屬聲塵,寧無兩執?況詞自有法,不得謂一切相皆屬虛妄,題以《聲執》,適表其眞。”(《金剛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詞乃“倚聲”之學,宋樂已亡,吾儕只能從前人佳詞,悟其“聲”與“情”如何搭配,如此,所塡之詞,方能一循正軌,此雖未免於“執”,然不以規矩,何成方圓?不守其聲,何能達“要眇宜修”之境?又何能抒“萬不得已”之情也哉?(“要眇宜修”見王國維《人間詞話》;“萬不得已”見況周頤《蕙風詞話》)
我的普通話還是比較標準的,但一讀詞時就顯得怪聲怪調。中央台的播音“曉看(第四聲)紅濕處,花重(第二聲)錦官城”,一聽就知“看”“重”都讀錯了,姑且不講其不懂平仄,甚至根本就沒讀懂杜甫的詩,杜甫是講下了一夜的雨,成都的花沾了雨水之後沉甸甸的,應該是很“重”(第四聲)。很多人對聲律一點不懂,“妝點此關山,今朝更好看(第一聲)”而非第四聲的“看”。我們的四聲如何來的?上古的時候是沒有四聲的,但肯定是有一種自然的韻律。其實平上去入四聲是從佛教慢慢演化而來的,陳寅恪先生有一篇文章專門談反切,談四聲,嚴格考證我們中國的四聲是怎麼來的,當時有一個與沈約齊名的大學者周顒,齊明帝問他何謂平上去入,答曰“天子聖哲是也”,“天”陰平,“子”上聲,“圣”去聲,“哲”入聲。他一方面討好皇上,一方面又講清了什麽是平上去入。後來皇上還是不明白,就舉行了一次無遮大會,把天下的和尚聚集在南京,對華嚴經注音,有了標準音,慢慢地人們就懂得了聲律,唐代的時候近體詩的格律就形成了,我們寫詩的時候,大致就懂得“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到了詞的時候就更加嚴密了。所謂“平聲平道莫低昂,上聲高呼猛烈強,去聲分明哀遠道,入聲短促急收藏。”(司馬光《切韻指掌圖》)是也。幸好我們這里多是廣豐人或者是上饒人,也就是江南人為多,因為北方幾乎沒有入聲字,如果分不清入聲字,我們填詞就很難把握聲情了。下面我來舉幾個例子來談一談聲情如何搭配。
2、詞之聲情搭配舉隅
(1)姜白石《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里。盡薺麥靑靑。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靑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雙調,98字,上片10句,4平韻;下片9句,4平韻。
謝桃坊《唐宋詞譜粹編》分析此調之聲情,頗為中肯:“此調前後段略相異,但皆以四字句和六字句為主,調勢平穩,凡韻腳連用兩个平聲字。前段第六、七、八句,後段第四、五、六句,皆由領字形成句群,一氣貫下,頗為流暢。故此調於平穩和諧中有奔放之勢,而結尾又歸凝重。
就“聲”而言,領字多用去聲;其中“俊賞”、“夢好”兩處須用去上。另有兩處大家最容易忽視,即關於斷句的,“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之“角”, “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之“藥”是暗韻(況蕙風先生特別提出填此調時這兩處最好押韻)。就所抒之情而言,應有“黍離”之悲。(姜白石此調小序:“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我們填《揚州慢》的時候,抒發的情感一定是這種黍離之悲,最起碼是有家國之恨的。我們現在很多人讚美揚州,到揚州開了個詩會就寫個《揚州慢》,是不得其體的。這種拖長的聲音所抒發的情感就是“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為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汀茫”的故事省略)填此調不能唱贊歌,而應抒發一種憂鬱的悲哀的情感,做到聲音和情感搭配。
(姜白石有17首自度曲,此為其早期成名作,為後代所力推,中央大學師生塡此,皆恪守四聲,嚴於古人)
我之獨見:
此調押的是平聲,所有押平聲韻腳的前一個字一定是平聲,若是仄聲字肯定是錯誤的。此詞韻腳皆兩連平,陰陽搭配,聲情極美:初程(陰、陽)、靑靑(疊字,兩陰平)、言兵(陽、陰),空城(陰、陽)、須驚(好像都是陰平,實際上前為陰聲字,後為陽聲字。這是怎麼回事呢?古代讀音除了平上去入這四聲之外,另有三聲字之說:陰聲字、陽聲字和入聲字,怎麼分辨陰聲和陽聲,凡是以元音結尾的就是陰聲字,以輔音結尾的就是陽聲字。如太白詩句“朝辭白帝彩雲間”,“朝辭”是陰聲,而“雲間”則是陽聲,此句即妙在陰聲、陽聲搭配得自然天成)、深情(陰、陽)、無聲(陽、陰)、誰生(陽、陰)。我們以后填詞的時候,當兩個平聲連用的時候儘量注意一陰一陽的搭配,這樣搭配,雖過于“執”,但如果能注意到這一點,對于技巧的提高應該是有一定作用的。
(2)八聲甘州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凄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迹,何事苦淹畱。想佳人、妝樓颙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柳永創調。97字,上下片各9句,4平韻,因八處押韻,故調名“八聲”,張玉田首句加一韻,故只名《甘州》也(記玉關踏雪事清遊)。
八聲甘州的聲情特點是什麽呢,陳匪石先生在《聲執》里特別舉了此調為例。楊逸明先生曾邀請我為中華詩詞研究院寫篇文章介紹自己的詩詞創作經驗,我也提到了自己的八聲甘州,是特別按照陳匪石先生的理論來填的,哪幾個字要注意呢?
①“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第一個“對”字,如果是一七句式的時候,“對”字處一定要用去聲(如果是三五句式,則第一字往往用上聲),龍榆生先生在《唐宋詞格律》里特別強調,起調領字最好用去聲字,可以鎮住全篇,即一字可以鎮紙。我們寫字的時候紙容易飄起來,飄起來的時候氣就不足,連貫不起來,肯定要“鎮”,用去聲字,就能起“鎮”的作用。萬紅友就特別強調領字用去聲字。還有“暮雨”二字必“去上”方合。如東坡“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的“萬里”,夢窗“渺空烟四遠是何年,靑天墜長星”之“四遠”。龍楡生所收四調中,惟張玉田的“記玉關踏雪事清遊”未合。
②“苒苒物華休”、“ 天際識歸舟”二處之“物”、“識”必用入聲。以“曲子中縛不住者”之東坡,他也有一首八聲甘州(有情風萬里卷潮來),此二處分別作“俯仰昔人非”、“雅志莫相違”,均為入聲。陳匪石謂,如此處不用入聲,則可代之以上聲,如“膩水染花腥 ”;另一處則仍為入聲:“送亂鴉斜日落寒汀”。(張炎此二處作“老淚灑西州”亦上聲,另一處“不是舊沙鷗”由用去聲,稍覺不合。)
還有最后一句。霍松林先生提出,他的老師(陳匪石)再三強調,“闌干”處一定要用連綿詞,我認為也不一定,只要一二一句式就完全可以了。當然柳三變的那首恰好是疊韻詞,能夠用疊韻字當然更好了。匪石先生這種細緻讀書填詞的方法值得我們在座的每一位同志學習。江右同人寫詩是老手,但寫詞方面太薄弱,有時看江右人填詞在聲律方面不夠完美,總覺有點遺憾。希望以后儘量做到完美,越完美越好,最起碼自己讀起來朗朗上口了再發表出來。
清代的蔣鹿潭此調“又東風喚醒一番春,吹愁上眉山。趁晴梢賸雪,斜陽小立,人影珊珊。避地依然滄海,險夢逐潮還。一樣貂裘冷,不似長安。 多少悲笳聲裏,認匆匆過客,草草辛盤。引吳鈎不語,酒罷玉犀寒。總休問、杜鵑橋上,有梅花、且向醉中看。南雲暗,任征鴻去,莫倚闌干。”可見鹿潭先生對于四聲 “吃緊” 之處特別注意,玉田雖偶有不合,但他本身精通音律,可能他的詞是按照笛譜而寫。
總體而言,我們在寫《八聲甘州》時,在幾個“吃緊”之處的去上搭配及兩入聲字處要特別注意。
一般來說,此調抒發的感情也非欣喜,而應或抒羈旅之懷,或憂讒畏譏等。其特點是爽健瀏亮,氣勢恢弘。最宜抒寫鬱勃曠放或盤旋高遠之情。
(3)永遇樂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曲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予浩嘆。
“樂”讀音“lè”,此調抒發的仍非吉慶之情,而是一種沉鬱的、悲憤的情感,最著名的是東坡此調。讀此詞有種很凄清的味道,東坡晚上住在燕子樓中夢見了關盼盼,自然而然心中隱隱有所感,覺得自己的愛情與仕途皆不如意,故興 “天涯倦客,山中歸路,望斷故園心眼”之嘆。我們如果用《永遇樂》來寫國慶之類的題材,肯定是不得其體。此外,如《賀新郎》抒發的肯定也不是賀新婚,其為金鏤曲,抒發的是抑鬱的、悲憤的情感。《壽樓春》也不是祝壽的,而是悼亡。選調要注意,不能光看詞牌表面的意思。
雙調,104字,上下片各11句,各四韻,押去、上韻。
此為北宋四聲,屬林鍾商。柳三變祝頌之詞為創調之作。東坡此調題曰《彭城夜宿燕子樓,夢盼盼,因作此詞》,最為馳名。但末句“為予浩嘆”作“去平上去”(“浩”字古讀上聲),易安結拍則為“聽人笑語”,以“去上”結尾,最為諧婉蒼楚。上片結句,東坡作“覺來小園行遍”,第四字平聲,易安亦為“謝他酒朋詩侶”;而稼軒則作“氣吞萬里如虎”,第四字為仄。但結拍“尙能飯否”,末二字亦為“去上”。吾儕填此,于結拍似宜用去上更妥。
填此調宜抒凄楚悲凉之情,所抒發的是今昔茫茫之感,即撫今追昔、惘然若失的感情,絕對不是抒發興奮的高興的感情,另四字句最好在對仗的同時,適當調以散句。東坡此詞上片“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曲港跳魚,圓荷瀉露”、“紞如三鼓,鏗然一葉”均為對仗;換頭“天涯倦客,山中歸路”亦然;而以下“燕子樓空,佳人何在”、“古今如夢,何曾夢覺”則用散句,于駢儷中見錯落,別饒風致。而稼軒此調(“千古江山”)則全用散句,一氣盤旋,更見壘落英多之概也。
(4)《暗香》、《疏影》、《桂枝香》等均宜押入聲韻,後人塡之,往往悉依其聲,似當恪守。
a、《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白石此調四聲分明,四字句多,凡不押韻的收尾的字多用仄聲。前人評姜白石的詞,說他早年學江西詩派的詩,把江西詩派的詩法,特別是對字句錘鍊的技巧用到詞中,抒發的雖是一種柔婉之情,但柔婉之中又帶有一種清剛之氣,可謂健筆寫柔情,因為他融入了江西詩派的句法。
白石受清真的影響,貌似寫愛情,但愛情中又有家國之恨。夏承燾先生謂其詠梅,必與合肥女子有關,似亦不盡然。詞中“何遜而今漸老”,暗用老杜“東閣官梅動詩興,還如何遜在揚州”之意,何遜乃南朝詞客,時值偏安,與白石身世,頗為相類。又,詞中“千樹壓西湖寒碧”,以西湖代指當日都城臨安,其君國之思,隱約可見,可知此詞托意之深。
此為雙調,97字,上片9句,5入韻;下片10句,7入韻,屬仙呂宮。前後段句式變化大,除韻腳為入聲外,不押韻的句腳亦多用仄聲。韻位疏密相間,下片韻尤密。結句“幾時見得”上平去入四聲具備。我們如果填《暗香》能夠注意四聲的搭配,讀起來就別有一種怒拗的色彩,其明顯特點,就是以清剛之氣注入在柔婉之中。此調四字句比較多,聲韻悲抑,情調哀婉,因押入韻,柔婉中見勁折。(填《滿江紅》一般亦宜押入聲韻,倘押去上或平韻,則變勁折為幽婉矣。)
b、《疏影》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疏影》與《暗香》又有區別,不完全一致,句式的變化比《暗香》更大,通篇
用典,集中用美人的典故,如倚竹、昭君、梅花妝等。其中“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字面用老杜“環佩空歸月夜魂”句意,而寓意比《暗香》更深。稼軒《南燼紀聞》載“番人吹笳笛聲嗚咽如泣,帝(欽宗)與太上(徽宗)、太后聞之,曰:‘與化成樂何如?’時太上口占一詞曰:‘玉京曾憶舊京華,萬里帝皇家。金殿瓊樓,朝吟鳳管,弄暮龍琶。 化成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向晚不堪,回首坡頭,吹徹梅花。’少帝唱其詞,復和之曰:‘宸傳百戰舊京華,仁孝自名家。一旦姦邪,天傾地坼,忍聽琵琶? 如今塞外多蕭索,迤邐繞胡沙。萬里邦家,伶仃父子,向曉霜花。’歌不成曲,三人大哭而止。”按,徽欽二帝唱和,調寄《眼兒媚》,白石稱之為“玉龍哀曲”。詞中分明有“胡沙”、“梅花”之語,則白石此詞,必感此而發,豈僅詠梅乎?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云:“南渡以後,國勢日非。白石目擊心傷,多于詞中寄慨,不獨《暗香》、《疏影》二章發二帝之幽憤,傷在位之無人也。”允稱知言!
此為雙調,與《暗香》同時作,仍屬仙呂宮。110字,上片10句,5入韻;下片10句,4入韻。前後片自第四句起,句式相同。聲調低緩沉重,鬱怒之中蘊含深情。晚宋詞人一般用以詠物,並借此抒發衰世家國之悲。張玉田則用于題贈,其詞序云:“余于辛卯歲北歸,與西湖諸友夜酌,因有感于舊遊,寄周草窗。”詞云:“柳黃未結。放嫩晴消盡,斷橋殘雪。隔水人家,渾是花陰,曾醉好春時節。輕車幾度新堤曉,想如今、燕鶯猶說。縱艷遊、得似當年,早是舊情都別。 重到翻疑夢醒,弄泉試照影,驚見華髪。卻笑歸來,石老雲荒,身世飄然一葉。閉門約住青山色,自容與、吟窗清絕。怕夜寒、吹到梅花,休卷半簾明月。”四聲雖未全遵白石,而家國蒼茫之感,自于言外見之。劉辰翁填此調,題為《催雪》,押去上韻(“香篝素被。聽花犯低低,瑤華開未”),雖亦詠梅,得清真《花犯》之神,然韻非入聲,殊失其體格。
c、《桂枝香》
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綵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凴高對此,謾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雙調,101字,上下片各10句,5入韻。《草堂詩餘》後集引《古今詞話》:“金陵懷古,諸公寄調於《桂枝香》,凡三十餘首。獨介甫最為絶唱。”坡仙讀此,謂“此老野狐精也!”上下片自第六句起句式相同。全詞以四字句為主,雜以上一下四之五字句(“正故國晚秋”“嘆門外樓頭”)或上三下四的七字句(“背西風、酒旗斜矗”、“但寒烟、衰草凝綠”)以及六字句等等,音節頓挫。上下結均用三个四字句(“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又於頓挫中見舒緩。寫此調一般用於弔古傷今,詠嘆中含悲抑之致。
我曾經把陳匪石先生、吳梅先生、喬大壯先生的詞集打開一看,都寫了《桂枝香》,他們的四聲竟然和王荊公的一絲不走。說明民國時候中央大學的那一批教授們,嚴格遵守宋人的遺澤,崇奉晚清四家的路子。我覺得江右的詩友和廣豐的詩友不妨沿著前人所開闢的這條并不是很開闊的路走,我們從羊腸小道而入,至曲徑通幽處,你可能會發現一片特別美麗的天地;而盡走康莊大道,可能走著走著反而陷到泥濘里去了。
最后談談廣豐。我是生平第一回來廣豐,昨天遊了銅鈸山,下午還想去博山寺(能仁寺),是我從小向往的地方。
稼軒在廣豐寫了大量的詞作,“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等名作,均在此地完成。這裡鄰近浙江,語言明顯帶有一種軟綿綿的味道,真個如稼軒所說:“醉裡吳音相媚好”!在江西境內,廣豐話可能是最好聽的,倘若我晚年能躬耕于此,于願足矣。
稼軒《鷓鴣天·博山寺作》
不向長安路上行,卻教山寺厭逢迎。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 寧作我,豈其卿。人間走遍卻歸耕。一松一竹眞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
這首詞把英雄無奈的心境很曲折地抒发出來了。
據《廣豐縣志》:“博山寺,在邑西南崇善鄉,本名能仁寺。五代時天台韶國師開山,有繡佛羅漢留傳寺中。宋紹興間,悟本禪師奉詔開堂,辛稼軒為記。”又云:“(稼軒)往來于永豐博山寺,舊有辛稼軒讀書堂。”
“不向長安路上行”。我再也不行走在長安路上,稼軒隱居在這裡,其實還是想為朝庭所用,居于此處,離首都臨安最近,只是此時徹底失望了。“卻教山寺厭逢迎”,我住在博山寺里,本來想隱居偏有人來訪。開頭兩句就寫出高潔的情懷,但仍是詩的語言非詞的語言。以詩的語言寫詞,須有稼軒一樣的學問、胸襟、才華方可。
“味無味處求吾樂,材不材間過此生”,“味無味”借用《老子》之語:“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我在沒有味道的地方體味出了特別的味道,尋求到自己的快樂。“材不材”,語出《莊子·山木篇》:“明日弟子問于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處身于“材與不材之間”,很難做到,我們權且在“味無味”處尋求暫時的快樂即可。
“寧作我,豈其卿”,“寧作我”出自《世説·品藻》:“桓公少與殷侯齊名,常有競心,桓問殷:‘卿何如我?’殷云:‘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桓公,指桓溫,即感嘆“木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桓大司馬;殷侯,即殷浩,即常書空,作“咄咄怪事”的中軍將軍。“豈其卿”出自《揚子·法言·問神》:“君子病沒世而無名,盍勢諸名卿,可幾也。”曰:“梁、齊、趙、楚之君,非不富且貴也,惡乎成名?谷口鄭子眞不屈其志,而耕於巖石之下,名震於京師。豈其卿,豈其卿!”
“人間走遍卻歸耕”,人世間的道路走遍了,“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挂雲帆濟滄海” ,稼軒已無李太白的壯懷宏願了,而只是想到廣豐去種田(後來還是去做官了)。“一松一竹眞朋友,山鳥山花好弟兄” 山裡的松竹,花鳥如同我的朋友兄弟一樣。松竹云云,語出元次山《丐論》:“古人鄉無君子,則與雲山為友;里無君子,則與松竹為友;座無君子,則與琴酒為友。”而山鳥山花,則從老杜《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共友于”點化而來。
就詞之“要眇宜修”之特質言,稼軒此作誠然未達一間,然而從拓寬詞之境界看,此詞應該值得肯定。初學詞者,宜遵正路而行;待技巧嫻熟之後,纔談得上突破。我今天就講到這裡,謬誤之處,還請各位方家指正。
(劉紅霞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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