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人摆布的艺术——古代影戏与木偶
宋代婴戏图中的影戏场面
如幻
点检影戏的历史,我们总不免要说到汉武帝怀念李夫人的典故,可能是故事本身带有一丝伤感,人们宁信其有,很少对其真实性提出质疑。但问题是当时的皮影戏技术真的达到如此境界,能让睿智明察的汉武帝浑然不觉,浸淫其中?因此越来越多的意见倾向于:当时李少翁献上的并非影戏,而是更具欺骗性的方士弄影术,属于幻术表演的一种。它和影戏不能说没有丝毫关系,但至少在表现手段上,存在明显的差别,对场地环境的要求更高的多。
真正表演意义上的影戏,大致是要到千余年后的北宋才真正出现,一些现代学者认为应该脱胎于唐代僧人宣扬佛教所用的立铺。不过立铺只是在说唱过程中,适时悬挂静态图画,这与影戏的平面动态人物存在较大区别,而宋代影戏的表演内容,也要比佛教唱诵复杂、丰富得多。从某种意义上说,影戏在当时算是说书艺术的特殊分枝,从烟粉、灵怪、铁骑、公案到深受欢迎的三国故事,可说是无所不包。
就像现代人喜欢模仿热门电影人物的举手投足,人们看了影戏之后也会模仿其中的关节活动,以此互相打趣。但影戏的意义并不止此,它包含着社会各阶层共同的情感与价值观,也是展现当时社会人伦风俗的一个绝好平台。宋代有一位富家子弟是一位超级影戏迷,每次看到《走麦城》都眼泪汪汪,一些无赖利用这点,骗他说每次表演都会有鬼魂降临,因此要用酒食祭祀,此人觉得有理,便大设宴席,结果当然是被那帮馋痨们讨了便宜。
每到佳节胜会,尤其是元宵之夜,汴京城各处要道都搭起乐棚,举办各类表演,但在坊巷口无乐棚,也就是比较冷清的角落,则都会设置小影戏棚子。这是因为影戏表演最好避免大面积泛光照明,而要选在亮度反差较大的灯火阑珊之处,这样投射在帷幕上的人物轮廓才更为清晰。此外由于表演生动,深受儿童喜爱,影戏还能起到“找孩子”的功能——以防本坊游人小儿相失,以引聚之。
传统文化走进校园——年轻大学生体验纸影技艺。
皮相
最先出现的应该是纸质的影具,多次收放展叠容易破损,后来于是改用更为坚固耐折的皮影。《梦梁录》云:元汴京初以素纸雕簇,自后人巧工精,以羊皮雕形,用以彩色妆饰,不致损坏。想来当时作影人有点像后来的露天电影放映员,雕刻影人道具也成为专门职业,出现了绘革社这样的工作室。从北宋中期以后皮影成为影戏主流,羊皮薄而不韧,透明度更高于纸张,适合于彩绘人像。
现代人对于古人羊皮影戏的丰富细致,很难有直观的感受,宋代《百宝总珍》中描述的一些细节让我们得以管窥一二。仅仅一个小戏箱,就能表演十七史所有故事人物造型一千二百个!将帅造型三十二替(屉),有中样、小样、大小身段等细致的区别——大小影戏分数等,水晶羊皮五彩装。古代没有电影,没法随时取景,只能自带布景,包括城门、车马、船只、桌椅等等,总之拍一部场面宏大的巨制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千余年前的羊皮影很难见到实物,山西地区一些戏台上到了明清以后,则大多改为牛皮和驴皮,不过纸影戏并未消亡,直到近代依然有人表演(尤其在广东)。今天总体来说似乎北方皮影更为多见,河北著名的有滦州影(驴皮),也就是今天唐山皮影的前身,黄河流域也多是驴皮影,陕西一带多用黄牛皮,风格质朴中不失细腻绚丽。湖广地区有影子戏,福建称之为皮猴戏,江浙一带还有皮囡囡,大多从北方传来且多为牛皮影(南方较少养驴)。
另外宋代还有手影戏,《都城纪胜》中将手影列为杂手艺之类,和踢瓶、弄碗、打弹等并列,可见地位比一般的影戏要低。南宋《夷坚志》中提到某僧人曾写过一首偈子,专道手影:三尺生绡作戏台,全凭十指逞诙谐。有时名曰灯窗下,一笑还从掌握来。这段描述将手影表演的细节说的一清二楚,和纸影、皮影一样,需要张起布幔,同时还得打灯映照,尽管十指变化巧妙,但毕竟塑造形态有限,艺术感染力不如皮影。
大概多数读者还记得若干年前,央视春晚上出现了以唐山皮影为艺术背景的特色舞蹈——《俏夕阳》,之所以出彩正是因为其生动风趣的肢体平面移动方式。不过古人并不满足于二维的活动画面,立体偶像表演则可弥补这一缺憾,与真人角色不同,人偶也是通过幕后人的操作表演的,形式上与影戏有着诸多共同点。很难考证最早的人偶表演源于何时,从文献记载来看似乎还早于皮影,后世往往称之为傀儡,并在这一词语基础上衍生出了抽象含义。
山东莱西出土的西汉木偶,专家考证可能是用于表演的道具。
变牵
西周时期有个巧匠名为偃师,会制作能歌善舞的人偶,周穆王和妃嫔兴致勃勃地在边上观赏,没想到表演结束木头人即兴发挥,举手招呼穆王身边之人。穆王勃然大怒,认为这是偃师在用妖术耍弄自己,偃师赶忙将木偶拆毁,让穆王看到——皆丹墨胶漆之所为也。这段史实也被后人作为典故写入诗赋——不须看尽鱼龙戏,终遣君王怒偃师(李商隐《宫妓》)。从这一点上看,历来人们是将偃师作为木偶戏的文史起始点。
我们今天很难判断《列子》中的这段描写,究竟有着多少夸张和想象的成分,因为要让木偶的轻浮举动惹恼有头脑的真人,其仿真度要达到相当的高度。这在将近三千年前的古中国,真的有人能做到吗?总之我抱有一定怀疑,但人偶制作的传统倒是始终没有中断,而且似乎大都是用来取悦于贵族,人偶基本上都是用于表演歌舞。《通典》上还记载:窟礧子,亦曰魁礧子,作偶人以戏,善歌舞,这个窟礧子,可能就是傀儡两字的最初来源。
偃师如果手把手操控木偶调戏穆王的姬妾,无论如何解释都不会得到宽恕,他的人偶内部设置机关能够自由活动,这是和后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木偶最大区别。顶级工匠耗费巨大精力制作的活动人偶,实际上已经属于原始机器人范畴,传说中的指南车、记里鼓车都有人偶设计。唐代时出现了一位机械制造顶尖高手,给皇后专门设计了可以自动开关橱柜门,拿取并放回物品的程控梳妆台,这些用以节省人力的特殊装置和真正的木偶并不是一回事。
机械制动的木偶关节柔韧度有限,动作并不十分连贯,举手投足显得笨拙可笑,让人忍俊不禁。于是渐渐有专门的演员来模仿这种'机器人表演’逗人一乐,《颜氏家训》中写道:古有秃人姓郭,好谐谑,今傀儡'郭郎子’是也。大约在同时期还出现了鲍老的角色,可能最初真的是某位姓鲍的老戏骨,特长多半也是滑稽搞怪,北宋杨亿《傀儡诗》中写道: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
宋代见于文献的木偶戏有五种,《武林旧事》中“主色伎艺人”条云——傀儡:悬丝、杖头、药发、肉、水傀儡,这其中悬丝和杖头的演出最为普遍,直至今天仍是主要木偶形式。悬丝也就是提线木偶,前文提及了山东莱西汉墓出土过提线木偶,唐代悬丝木偶也曾被写入诗文——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梁鍠《咏木老人》)。北宋汴梁城和南宋临安都有著名的木偶艺人,一个叫张金线,一个叫卢金线,以金线二字称呼可见技艺之高。
当时每年元宵节还有成群的傀儡舞队,也就是所谓“大小全棚傀儡”,还有所谓二十四家傀儡一说。宫廷乐部云韶乐,就有乐工“傀儡把人”,在宫廷宴会上进行表演,《武林旧事》中记载宋理宗时期,皇帝寿宴上木偶戏出场共有三次。第七盏:鼓笛曲“拜舞六幺”,弄傀儡《踢架儿》,卢逢春;第十三盏:方响独打《高官·惜春》,傀儡舞鲍老;第十九盏:笙独吹《正平调·寿长春》,傀儡《群仙会》,卢逢春。
宋画中的骷髅悬丝戏,有着耐人深思的哲学寓意。
这里说的卢逢春,应该就是前面提到的卢金线,他表演的是难度较高的悬丝傀儡,不但手里提线控制木偶四肢,而且还要让木偶完成走索(类似走钢丝)等杂技动作。宋代大城市商场中就有卖类似儿童玩具的,称之为悬丝狮豹、线索傀儡儿等等,李嵩、苏汉臣和元代王振鹏绘制的货郎担上,也都有木偶出售。提线可以用到木杖来挑,或直接通过手指活动来牵动木偶四肢和面部表情,操纵人一般在舞台上方,前方会衬上布质背景。
多端
与此相反,杖头傀儡是将木偶高举过头,通过木偶底部的木条来控制动作,需要拉上幕布来遮挡操作手。宋代时杖头傀儡风靡程度不亚于悬丝木偶。根据《东京梦华录》的说法,当时专门玩杖头的有个叫任小三,每日天刚蒙蒙亮就在小杂剧中耍杖头,观众稍稍去晚了就看不到了。《吹剑录》上说韩侂胄曾观看傀儡表演,令包道成作诗:一人头上又安人,脚踏空虚舞弄春,从这段描写看,说的正应是杖头傀儡。
今天药发傀儡鲜为人见也鲜为人知,应该是利用火药产生推力来运作木偶,因为在《都城纪胜》中归入杂手艺,和烧烟火、放爆仗、火戏儿等并言。而所谓的肉傀儡主要是“以小儿后生辈为之”,儿童踩在成人肩膀上:街市有乐人三五为队,擎一、二女童舞旋,唱小词:南宋吴文英《玉楼春·京市舞女》词有句——乘肩争看小腰身。福建沙县有肩膀戏,四川还有幼童乘肩戏(和大木脑壳木偶同台表演),这些都可看做肉傀儡余续。
布袋戏媒婆人偶头部,腮边痣上生毛,添得颊上三毫之妙,同时可能也被用作牵丝。
部分学者则认为肉傀儡就是布袋戏,即用手指头套着木偶头进行操弄,在浙南地区称之为台阁。但宋代文献中未见布袋戏的说法,台阁倒是出现过,但那是用车载、人抬游街的民间社火表演,似乎并不属于傀儡戏类。布袋戏和杖头傀儡的不同,主要在于无需借助木棍而直接用手指转动来完成操作,和之前的悬丝傀儡一样,主要流行于闽南与潮汕地区。而更具南方特色的,可能就要数水傀儡了,不但闽粤地区,甚至很早就传播到了越南一带。
早在魏晋时期就有了大型水上木偶表演,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时曾引用傅玄的说法——以大木雕构,使其形若轮,平地施之,潜以水发焉(下方制作木转盘,通过水力加以驱动)。上边表演的内容则是——设为女乐舞象,至令木人击鼓吹箫;作山岳,使木人跳丸掷剑,缘縆倒立,出入自在,百官行署,舂磨斗鸡,变巧百端。如果所言不虚,可真是精巧万分,以杂技为主的综合表演场景了,所以有个形象的名字,叫做水百戏。
设有机关的大型水上机器人表演,历史上多次出现:隋炀帝就令人造水动木人,装扮故事达七十二种之多;北宋时汴梁城外金明池,每年三月初也有水傀儡表演,木偶和机关都设在船上,皇帝都会亲临观赏与民同乐。有些水儡表演规模较小,宋代的瓦舍勾栏中已颇多见,装置相对小巧简单,小编猜想自动化程度可能比不上那些皇家级别的表演。但明代皇帝大多懒得出门,各类表演都搬到了宫中,水儡戏也颇为常见,和宋代金明池相比估计有所逊色。
不过这类人偶的制作并不马虎,范成大就曾在上元节细细看过水傀儡,发出了“旱船摇似泛,水儡近如生”的赞叹,意思是即便凑到跟前也跟活的一样。其实水傀儡从表演的复杂性上来说,比一般的悬丝和杖头更高,金明池的水儡还专门有两艘船装载乐队,给观众带来全方位的感官享受。一般的木偶戏也有伴奏,唐代有所谓的盘铃傀儡,后来主要是鼓与笛,即便人矮挤不进前排,起码可以听音乐过过瘾——烦恼自无安脚处,从他鼓笛弄浮生。
水傀儡表演传到越南,今天成为该国的传统国粹之一。
要想看懂傀儡戏,仅靠木偶四肢比划可能不够,悬丝和杖头傀儡戏起码也得有旁白介绍故事背景。根据资料记载,古时有一种模拟人声的哨子,根据道白吹出曲调,《梦溪笔谈》中提到了“以竹木牙骨为叫子,置人喉中吹之,能作人言,谓之颡叫子”,有个哑巴被人欺负,有冤难诉,当地官员就让人把叫子放在他喉头,让他试着说话——如傀儡子,粗能辨其一二,其冤获伸。看来当时木偶人物说话并不清晰,勉强能帮观众连上剧情就凑合了。
今天在福建南部泉州、厦门等地,能观赏到比较原汁原味的傀儡戏,传统木偶表演并非为了艺术而艺术,满足观赏之外还有酬神的功能——又以傀儡戏乐神,用禳官事,呼为弄戏。南宋时都城临安有众多参与神庙祭祀的行社,其中就有苏家巷傀儡社,实际上相当于现在的经营性演出团队,从还愿谢神等场合,扩大到后来的红白喜事。正是由于早早走入乡野民间,并不局限于庙堂清赏,它和影戏一起,成为一种充满活力的艺术,在视频漫天的当今时代,依然带给我们纯真的快乐。
之所以将影戏和傀儡并作一说,是因为两者从某种程度上,皆可看做是戏曲表演的滥觞。虽然不是真人装扮,但一样都需要有人在背后同步操控,不但对于操作者技艺有着很高要求,而且需要全神贯注于角色之中。两者的历史渊源均颇悠久,影戏的形式更简单,更平面些,傀儡立体感更强,表现张力也更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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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图洛书 · 20210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