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探微（124）：根深本固——释“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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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探微
（124）
根深本固——释“本”（上）
朱英贵
一、“本”字小引
“根深本固”这个成语现在是指根基深厚牢固，这个说法源自《淮南子·泰族训》：“国主之有民也，犹城之有基，木之有根。根深则本固，基美则上宁。”这段话的意思是：一国君主和他的臣民的关系，就像城墙和墙基的关系，又像树木和根须的关系，根须扎得深这树木就牢固，墙基砌得好这城墙就坚实。
可见“根深则本固”的原意是说根须扎得深这树木就牢固，其中的“根”指树根，“本”指树干。然而“本”字的构字理据与初始意义却不是树干，同样也是树根，作为树干来理解只是它后来的一种引申义或者临时获得的语境义。
其实，我们日常所说的成语并不是“根深本固”，而是“根深蒂固”。当然，“根深蒂固”的“蒂”也并非是花蒂的“蒂”，而“蒂”字只是一个替代字而已，这个成语原本做“根深柢固”，“蒂”者，“柢”也。“根深柢固”这个成语源自《韩非子·解老》，其原文如下：
树木有曼根，有直根。直根者，书之所谓“柢”也。柢也者，木之所以建生也；曼根者，木之所以持生也。德也者，人之所以建生也；禄也者，人之所以持生也。今建于理者，其持禄也久，故曰：“深其根”。体其道者，其生日长，故曰：“固其柢”。柢固，则生长；根深，则视久，故曰：“深其根，固其柢，长生久视之道也。”
这段话的大致意思为：树木有蔓根，有主根。主根就是《老子》一书所说的“柢”。柢是树木赖以生长的建立者，蔓根是树木赖以生长的保持者。德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建立者，禄是人类赖以生存的保持者。假如能立于事理，那么他持禄也就长久，所以说“要加深它的蔓根”。能按照根本规律办事，他的生命也就长久，所以说“要巩固它的主根”。主根巩固了，生命就长久；蔓根加深了，生活就长久，所以《老子》一书说：“加深它的蔓根，巩固它的主根，是长生久存的道理。”
可见，“柢”（主根）与“根”（蔓根）都是植物的“本”，也都是植物的“根”。今天常说的“根本”一词，“根”与“本”应该是同义词，“根”就是“本”，“本”也就是“根”。这一篇就来说说“本”这个字的构字理据与初始意义。
二、“本”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本”字的字形演变与字源演变
甲骨文未见“本”字，“本”字的金文字形（见上图第一个字，为西周本鼎铭文）从“木”，其上为草木的干与枝，其下为根，而根上的三点则表示草木的根本之处，为指示性符号。战国文字有将根部的三点减省作一点的（见上图第二个字，为楚系简帛文字），也有在根下面再加上表示泥土的饰文的（见上图第三个字，为楚系简帛文字）；先秦古文字还有直接改点为横画的（见上图第四个字，为秦系简牍文字），其中的横画不是数字一，只是表示根的位置而已，也是指示性符号。
而《说文》收录的古文下部作三个空心的倒三角形符号，应该是从金文三个黑点变形而来。说文小篆的下部仍作横笔，应该是从秦系简牍文字演变而来。至于隶书和楷书都跟小篆的构形相一致。“本”字在六书中应该是属于在象形字基础上添加指示性符号的指事字。
《说文解字》卷六木部：“本，木下曰本。从木，—在其下。”
许慎所作的解释是正确的，其意思是：“本”，树木的下部叫作“本”。它的字形采用“木”作为表意构件，指示性符号“—”表示根的位置在其下部。
由此可见，“本”字是一个指事字，它的造字本义为草木的根。
三、“本”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本”字的造字本义为草木的根。例如：“人亦有言：颠沛之揭，枝叶未有害，本实先拨。”（《诗·大雅·荡》）再如：“是岁，有禾生景天中，三本一茎九穗。”（《论衡·吉验》）又如：“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唐·柳宗元《种树郭橐驼传》）
由此造字本义，可以产生如下诸方面的引申义：
其一，可以表示草木的茎、干。例如：“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庄子·逍遥游》）再如：“枝大于本，胫大于股，不折必披。”（《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又如：“树甚异，本高两丈，大十围。”（明·徐宏祖《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九》）
其二，可以表示条状物体较粗的一段。例如：“衡加重于其一旁，必捶。权重相若也，相衡则本短标长。”（《墨子·经说下》）谭戒甫校释：“（秤）二臂一大一小；大者为本，小者为标。”再如：“锥行之阵，卑之若剑，末不锐则不入，刃不薄则不剸，本不厚则不可以列阵。”（银雀山汉墓竹简《孙膑兵法·十阵》）又如：“笞者箠长五尺，用竹，其本大一寸，末薄半寸。”（清·赵翼《陔余丛考·笞臀》）
其三，可以表示条状物体的根基部位。例如：“右手取肺却，左手执本。”（《仪礼·乡饮酒礼》）郑玄注：“肺离之本端厚大者。”贾公彦疏：“本谓根本，肺之大端，故云厚大。”再如：“尾欲减，本欲大。”（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养牛马驴骡》）缪启愉校释：“不要求尾长大，但尾根必须大。”又如：“（吾国茶）往往涩味中含有香气，使舌本回甘。”（《清史稿·食货志五》）
其四，可以表示事物的根基或主体。例如：“皇祖有训，民可近，不可下，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书·五子之歌》）再如：“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论语·学而》）又如：“民者国之本，将军上股肱，肯令伤其本乎？”（明·余继登《典故纪闻》卷一）
在此基础上又可产生如下一些引申义：
一是表示国、国家。例如：“恶食无盐则肿。守圉之本，其用监独重。”（《管子·地数》）马非百新诠：“许维遹云：‘本犹国也。《轻重甲篇》作守圉之国，足证本与国同义。’郭沫若云：‘本乃邦之替字……’元材案：两说是也。”
二是表示农业生产。例如：“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荀子·天论》）杨倞注：“本谓农桑。”再如：“遂令海内弃末而反本，背伪而归真，女脩织纴，男务耕耘。”（《后汉书·班固传下》）又如：“故其民喜耕耨，勤织纴，尊本而薄末。”（宋·秦观《越州请立程给事祠堂状》）
三是表示本籍，故土。例如：“及渡江，求珪，得之，问其本，曰：‘汝南人也。’浚戏之曰：‘吾固疑吴无君子，而卿果吾乡人。’”（《晋书·周浚传》）再如：“辽西流人悉有恋本之思。”（《晋书·石勒载记上》）
四是表示身体，体质。例如：“本既不丰，复老病继之。”（晋·陶潜《答庞参军》诗序）逯钦立注：“本，体质。”
五是表示这，那。例如：“姻缘事不退，重相见学取本情意。”（元·马致远《水仙子》曲）再如：“臣料其情，盖本人在彼相杀得功，降下周回蕃部，又已下手修筑城寨。惧见中辍之后，本路责其经画不当，故以死拒抗。”（宋·范仲淹《奏为刘沪董士廉修永洛城乞委鱼周询等勘鞫》）又如：“父亲不知，本人于您孩儿有恩处。”（元·关汉卿《拜月亭》第二摺）
其五，可以表示原本、原始的意思。例如：“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礼记·乐记》）孔颖达疏：“本，犹初也。”再如：“阴阳三合，何本何化？”（《楚辞·天问》）王逸注：“其本始何化所生乎？”又如：“萧远论其本而不畅其流，子玄语其流而未详其本。”（南朝·梁·刘孝标《辩命论》）
在此基础上又可产生如下一些引申义：
一是表示根源，根本原因。例如：“唯有诸侯，故扰扰焉。凡诸侯，难之本也。”（《国语·晋语六》）再如：“此皆陷身灭族之本也。诫之哉！诫之哉！”（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诫兵》）又如：“追原祸本，不某公之讼而谁讼欤！”（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五》）
二是表示起源，肇始。例如：“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则各从其类也。”（《易·干》）再如：“夫律虽本于圣人，然执而行之者，有司也。”（唐·韩愈《复仇状》）又如：“授在镇二十余年，规画多本于成。”（《明史·萧授传》）
三是表示自己或自己方面。例如：“卿远来草创，得无劳乎？今送一袍，以明本怀。”（《魏书·苻坚传》）再如：“念本寺里别无宝贝，敝院又没粮草，将军手下许多兵，怎地停泊？”（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二）又如：“上江二县来拜，本城乡绅来拜，哄庄征君穿了靴又脱，脱了靴又穿。”（《儒林外史》第三五回）
四是表示作为根据的事物。例如：“序以建言，首引情本。”（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诠赋》）再如：“今俗谓受业为师，同学为相资，语盖有本。”（清·王士禛《池北偶谈·谈异五·师资》）
五是表示母金，本钱。例如：“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则没为奴婢。”（唐·韩愈《柳子厚墓志铭》）再如：“稍似间有些钱，抵死里无多债，权做这场折本买卖。”（元·马致远《青衫泪》第一摺）又如：“目今我和一个朋友合本，要刻一部考卷卖，要费先生的心替我批一批。”（《儒林外史》第十八回）
其六，可以表示探究，推原。例如：“古之欲正世调天下者，必先观国政，料事务，察民俗，本治乱之所生，知得失之所在，然后从事。”（《管子·正世》）再如：“仲舒之对，祖述《春秋》，本阴阳之化，究列代之变。”（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议对》）又如：“令古文隐谊，悉得符譣于兹。闾巷猥佌、文士不道之言，本之皆合于《说文》、《尔雅》。”（黄侃《〈新方言〉后序》）
在此基础上又可产生如下一些引申义：
一是表示根据，依据。例如：“今陛下昭至德，开大明，配天地，本人伦，劝学修礼，崇化厉贤，以风四方，太平之原也。”（《史记·儒林列传》）再如：“本之《书》以求其质，本之《诗》以求其恒……此吾所以取道之原也。”（唐·柳宗元《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又如：“只是河工一事，听得外边议论，皆是本贾让三策，主不与河争地的。”（《老残游记》第三回）
二是表示作为根据的事物。例如：“序以建言，首引情本。”（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诠赋》）再如：“今俗谓受业为师，同学为相资，语盖有本。”（清·王士禛《池北偶谈·谈异五·师资》）又如：“虽理想派之作，亦先有所本，乃增损而润色之。”（蔡元培《图画》）
三是表示执掌，统辖。例如：“是时绛侯为太尉，本兵柄，弗能正。”（《汉书·爰盎传》）再如：“及为宰相，粲然兴起治功，以州县成天下之治，以租庸调天下之材，以八百府、十六卫本天下之兵。”（宋·洪迈《容斋随笔·佐命元臣》）
其七，可以表示原样，本来面目。例如：“然则礼义积伪者，岂人之本性也哉！”（《荀子·性恶》）再如：“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准其实。”（晋·左思《〈三都赋〉序》）又如：“不蒙女史进，更失画师情。娥眉非本质，蝉鬓改真形。”（隋·薛道衡《昭君辞》）
在此基础上又可产生如下一些引申义：
一是表示稿本，底稿。例如：“自非公宴，未尝妄有所为，纵有小文，成辄弃本。”（《南史·萧藻传》）再如：“其碑文，谨录本，随状封进，伏听进止。”（唐·韩愈《进王用碑文状》）又如：“今存其本不忍废。”（宋·文天祥《指南录·后序》）
在此基础上又可产生奏章的意思。例如：“（刘公）为环檄李纳，指摘切刻。纳悔恐动心，恒魏皆疑惑气懈。环封奏其本，德宗称焉。”（唐·韩愈《刘公墓志铭》）再如：“少不得动了一本，不上半月已到汴京，奏章早达天听。”（《初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又如：“特本请旨，于部属内拣选一员。”（《儒林外史》第八回）
二是表示校勘或抄录所依据的本子。例如：“雠校篆籀”（《文选·左思〈魏都赋〉》）李善注引汉应劭《风俗通》：“案刘向《别录》：‘雠校……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怨家相对。’”再如：“太宗令虞监写《列女传》以装屏风，未及求本，乃暗书之，一字无失。”（唐·刘餗《隋唐嘉话》卷中）
三是表示版本。例如：“案古本《汉书》称‘永平十六年五月二十一日己酉，郎班固上’，而今本无上书年月日字。”（《梁书·刘之遴传》：）再如：“故蜀本大字书皆善本。蜀本《庄子》云：‘用志不分，乃疑于神’……今四方本皆作凝。”（宋·张淏《云谷杂记·疑凝二字》）又如：“宋时刻本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明·谢肇浙《五杂俎·事部一》）
在此基础上又可产生书册、本子的意思。例如：“若止印三二本，未为简易，若印数十百千本，则极为神速。”（宋·沈括《梦溪笔谈·活板》）又如：宋本，刻本，节本，普及本，合装本，书本，画本，户口本，作业本。
其八，可以用作副词：本来、原来。例如：“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庄子·至乐》）再如：“陈丞相少时，本好黄帝、老子之术。”（《史记·陈丞相世家》）又如：“俺本是汉国臣僚。”（元·关汉卿《单刀会》第一摺）
其九，可以用作量词，主要有三种用法：
一是用于草木、植物，相当于棵、丛、捆。例如：“然后瓜桃枣李一本数以盆鼓。”（《荀子·富国》）再如：“百本败荷鱼不动，一枝寒菊蝶空迷。”（唐·张贲《奉和袭美题褚家林亭》）又如：“盖近世达马拉人以烟草二本，易羊一匹；烟草十本，易犊一头。”（章炳麟《文学说例》）
二是用于字画或书籍簿册，相当于幅、册。例如：“乃赂入宅老卒，询其状，图百本于茶肆张之。”（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再如：“（石秀）细细写了一本清账，从后面入来。”（《水浒传》第四四回）又如：“这书刻出来，封面上就刻先生的名号，还多寡有几两选金和几十本样书送与先生。”（《儒林外史》第十八回）
三是用于小说、戏曲，相当于章、折、出。例如：“徐媪好听稗官小说，行日记数本，为媪诵之。”（《明史·文苑传一·王行》）再如：“予尝以此告人，谓戏文好处，全在下半本。”（清·李渔《闲情偶寄·词曲下·科诨》）又如：“﹝周进﹞点了一本戏，是梁灏八十岁中状元的故事”（《儒林外史》第二回）
根据上面对“本”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本”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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