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琐忆:六、七

阿苇滩那次日出(六)
草茂林密的额尔齐斯河谷南边,逐渐高上去,是准葛尔大戈壁的北沿,一条公路在这里东西延伸。公路边有一个留有几间房屋却无人驻守的小站,名为“150公里”,它周遭那一片较为低洼的沙砾地就是阿苇滩,农场的干渠从它边上悄悄淌过。阿苇滩由于地势较低,冬天积雪比别的地方厚些,春天,凭融雪的滋润,芨芨草、骆驼刺幼芽也就比较生得早些、长得密些。我们得了那位看守草场的哈萨克青年牧民的允许,听了他的建议,赶着羊群顺额尔齐斯河谷缓缓而上,经十来天放牧,到了阿苇滩——它以它贫瘠的富有,接纳了我们刚刚挨过寒冷的冬天和饥饿的春天,虽稍有起色却依然羸弱的羊群。我们在那里生活了两个月。
自然永远是人心灵的皈依处,何况那时社会环境恶劣,五月六月又正值阿苇滩最美的季节。丛丛簇簇的戈壁草,星星点点的小野花,使得它在我眼中并不显得多么荒凉。四面望去,圆圆的一圈地平线,天宇似乎就在不远处与之相接,凝神谛听,似有“天苍苍,野茫茫.......”的古老雄浑的歌声传来,抚慰着孤独的牧人。而我们的到来,人啊,羊啊,狗啊,炊烟啊,也让这亘古荒原有了生气。我感受到了一种平安、安定,不禁从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啊,我们的阿苇滩!
应该说,这两个月中,我们更充分地体验了戈壁滩上的放牧生活。冬天我们是住在家里的,河坝我们是住在哈萨克老乡的小屋里的,现在,我们自己傍近干渠搭上帐篷,做饭的锅灶临时安排在了露天,也没有了羊圈,羊群只有“露营”。在这里我们也经历了自接手羊群以来最繁忙最愉快的两个月。羊们彻底摆脱了死亡的阴影,一天不同一天地长大、长壮,俨然已是一群像模像样的大羊了,而且数量也有所增加——几只小母羊不知何时怀了崽,居然还产下小羊羔,我们还剪了一季羊毛上交。这些当然都是可以让人感受到成功的喜悦的。
在阿苇滩,我也曾有过惊险的遭遇。春天,随着哈萨克牧民大队畜群转场阿尔泰山,狼也上山了,一般说,戈壁滩上遇见狼的可能性不大,我们放羊偶尔就不带大虎小虎一道去。那一个清晨,天色微明,我赶了羊群向阿苇滩深处走去,不知过了多久,偶一回头,竟有一只狼不远不近地跟随着!我的心跳几乎一停。怎么办?手无寸铁,再说也绝无打狼的胆量和力量。呼救更无济于事,没有谁能听见。急切中想起老牧工的话:遇到狼不要慌,有羊在,狼顶多伤羊不会伤人,而且只要人不离开,狼也不敢轻易冲群。看来,牧人和羊群,还真是互依共生的“患难之交”了。我横横心,沉住气,任随它跟着,慢慢向营地迂回。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东边天际终于露出晨曦,灿烂辉煌的一轮红日渐渐冒出地平线,阿苇滩沐浴在柔和的红光之中,有一种我从未体会过的温暖和宁静。回头看,那狼站在一道沙梁上,也正翘首望着东方。良久,它转身向远处的戈壁踱去,我腿一软,跌坐在地上,心中竟对它生出一种感激之情——即使是被视为残暴之极的狼,如果不是饥饿到极点,也并不无端伤害异类,遑论同类了,这哪是人做得到的呢。
戈壁滩的自然条件毕竟是恶劣的,6月还没完,阿苇滩的草已开始枯黄,完成了它的一次生命过程,我们又一次转移。从那时至今,我再没有机会去那里,虽然它一直在我的记忆中。
高老头(七)
 前几篇短文说到放羊的种种艰辛,好像我们几个家属挺能干,无师自通就会放羊,还挽救了一群羊的性命。其实,除了各自家人的全力支持外,还有不少“外人”给过我们很大的帮助,不然我们还真做不成这件事。前后八个月的放牧生涯中,给我们帮助最大、令我至今铭记不忘的,就是高老头儿。
       不记得高老头儿叫什么名字,事实上我们也从未注意过他叫什么名字,别人叫他高老头儿,我们依他的职务,尊称他高班长,他是连队羊群(牧羊班)的班长。1959年,他从湖北黄陂移民到兵团农场当了农工后,一直放羊,是我们那个农场最优秀的牧工。他50多岁,背已微驼,面色黧黑,塌鼻龅牙高颧骨,是一个丑陋的老头儿。
       当我们第一次面对寒风中挤成一团、已经签字画押属于我们的200多只弱羊时,心中实在无数又无奈。这时,第一个来看我们的,就是高老头儿。他端详着羊群给我们打气,说:“都是好羊,就是饿坏了,经心一点,过冬没问题。”又指着跟在他身后的两只漂亮威武的牧羊犬,说:“让大虎小虎跟着你们,壮个胆吧。”大虎小虎是那一带有名的牧羊犬,我们的感动难以言传。我以为,牧人将犬借人,犹如武士将宝刀借人,有急人危难之高义。
       如果不是亲历,我也无法想象,茫茫雪原上如何放羊?原来,作为牧人,夏秋之时,就要记住哪里草比较好;冬天,更要熟悉地形和风向,记住哪里雪比较薄。把羊赶到草好雪薄的地方,羊们才有可能扒开积雪找到枯草吃。我们这几个人,以前做梦都没放过羊,又是隆冬才接的群,脑子里哪来的这一份地图?赶着羊在雪原上乱转了几天,高老头儿看不下去了,说:“你们先跟我一起放一段时间吧。”于是,两群羊并成了庞大的一群。我们虽每天去一人跟着高老头儿,实际上他一人找草两群羊吃。
       后来,我们能独立放牧了,高老头儿仍是我们的坚强后盾。不同的季节、地区如何放牧,遇急如何应变,都是他教给我们。夏天,在远离农场的戈壁滩,两群羊虽相距甚远,每次他回连队拉面粉、食油、蔬菜,总绕道给我们捎来。我们在外边的情况,是他告诉我们各自家里,谁家里有什么事,也是他带来口信,哪个家属确有急事需要回家,也只有搭乘他的牛车。他还教我们剪羊毛,教我们把剪下的羊毛拧成绳、绕成把,再帮我们拉回农场上交。在那几乎与世隔绝的戈壁滩上,远远望见高老头儿的牛车来了,那一天就是我们的节日。
        高老头儿和我们每一个人都非亲非故。我们对他也没有回报。他这样地帮助我们,一是从他善良的本性出发对我们几个弱女子的同情,希望我们好;二是因为他钟爱的羊群和牧羊这项工作,希望羊儿们好。如果硬要找出一点我对他的回报的话,就是他虽然没上过一天学,却喜欢听“讲古”,冬天,跟着缓慢移动的羊群,踏着嘎吱作响的积雪,我曾经给他讲过《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中许多精彩的片段。这也是后来每当想到他时,我稍感安慰的。
       如果高老头儿还健在,应该有九十多岁了,我想,这不大可能,因为他多年牧羊,当时就说是已得了某种职业病(病名我不记得了),也许,这个勤劳善良的老人,已经埋骨在他跟着羊群一步步丈量过的戈壁滩上了。如果有奇迹,他真还健在,愿他长寿;如果他果已去世,愿他安息!

(0)

相关推荐

  • 【イソップ物語】狼と羊飼い

    狼と羊飼い 一匹の狼が.羊の群れの後を.大人しく.なんにも害を加えずに.ついて行きました. 羊飼いは.始めは狼を敵だと思って.びくびくしながら見張っていました. けれども.狼がずっと大人しくついてくる ...

  • 瓦尔登湖慢慢谈24

    一旦涉及所有权问题,那末坚持把儿童读物的观点当作对于任何年龄和任何发育阶段都是唯一正确的观点,就成了神圣的义务.大家知道,在真正的历史上,征服.奴役.劫掠.杀戮,总之,暴力起着巨大的作用.但是在温和的 ...

  • 【原创】斯日古楞:你的伟大与渺小(外一首)

    原创作者:斯日古楞(李聪颖)图文编辑:阿拉善文化艺术传媒 <你的伟大与渺小> 在草原在赛马的旷野呼啸而过的是闪电我们记住了那匹骏马得冠第一名至第若干名顺序排列,某颜色的或者某某牧民的那个马 ...

  • 阿勒泰琐忆:啊,梭梭(22、23)

    阿勒泰琐忆:啊,梭梭 1968年夏,我刚到团场的时候,一道奇特的风景引起我的注意:家家门前都有一个梭梭柴堆,三四米长,三四米宽,三四米高,码得方方正正结结实实.需用时,男人们到柴堆顶上扔下碗口粗细的几 ...

  • 阿勒泰琐忆

    哀黄鸭 (20) 大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后期,一项新的种植技术在我们团场推广--将导致小麦严重减产以至绝收的盐碱地改种水稻,实行长流水灌溉,即不停地灌水不停地排水,不仅水稻能正常生长,还可冲洗掉土壤中 ...

  • 阿勒泰琐忆:艰难赴考路

    艰难赴考路(十八) 1981年,停办了十几年的新疆广播师大恢复招生,我考入这所学校中文专科念函授,学制三年.随即,新疆兵团教师进修学院也恢复招收一年制脱产进修班,我又报名参加中文专科入学考试,被录取, ...

  • 阿勒泰琐忆:初为人师

    初为人师(十七) 自1977年恢复高考带给我短暂的希望和无比的失望后,日子陷入与粉碎四人帮之前一样的沉寂,后来才知道历史走进了"两个凡是"的死胡同.到1979年春,团里又有了新消息 ...

  • 阿勒泰琐忆:拾麦的回忆

     拾麦的回忆   (十四) 新疆北部的8月,正是夏收大忙."文革"期间,兵团农场虽坚持了"抓革命促生产",但管理不善,广种薄收.收割时浪费也很大,掉地上的麦穗俯 ...

  • 阿勒泰琐忆:母亲的归宿

    母亲的归宿(十二)      前面说过,团部家属队没什么作为,但也不是一点值得记住的事情都没有.我们种菜,学会了一些种菜的技术,比如种洋葱,在其开始长块根时,要将它的苗踏倒,这样抑制苗的生长速度,有利 ...

  • 阿勒泰琐忆(十)、(十一)

    公家强行收走了我们的羊群(十) 夏收开始后,我们回到了团场,随即就有连队领导来通知我们,说团里决定收回羊群.我们一下懵了,这群羊已经卖给我们了,凭什么收回呀?答曰,你们也并未交钱啊.我们说,我们已上交 ...

  • 阿勒泰琐忆:(八)(九)

    白豆豆 绿纱巾(八) 前边说到那位哈萨克青年牧民时,有诗友认为我们运气好,碰上了好心人.其实,在我的记忆中,当时各民族老百姓确实相处融洽,尤其少数民族同胞,他们的淳朴.善良.好客,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 ...

  • 阿勒泰琐忆:四、五

    回忆 4.阿勒泰琐忆:戈壁滩上,那两只虎 自有了这样一群瘦弱的小羊,我们的全部心思力量就都放在羊身上了,我的女儿刚七个月就断了奶,由正在寒假中的妹妹看管.四个人有分工,白天放羊得一个人,晚上站哨(防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