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文
成文
“成文”一词的意蕴——在我的家乡,父兄一辈的口中——和《新华词典》的解释毫不相干。随着乡村的萎缩,“她”也正在凋零,而蕴含于其中的朴素和温润,仿佛从远古走来的端庄,又带着现世的、亲人般的、触手可及的希望,如果也随之隐退,则不能不令人感到内心的阵痛与惋惜。
“成文”作为一条主要是衡量孩子的标准,其内涵的丰富性几乎要用一篇长文来阐释。“出息”也是家乡人常说的一个词,但仅仅是其中的一方面,而“本事”“能耐”等在某一方面的突出才能和成就,也只能是“她”的组成部分,甚至是并不重要的组成部门。“听话”“懂事”“实诚”“孝顺”“仁义”等更为侧重德行的表现,在其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分量。二三十年前,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成文”竟是我与同龄人的一个共同的追求,虽然直到现在还未完全弄明白“成文”的含义,但在那时就已经成为我们的努力的目标和修身的准则。就像现在的孩子把读名校、当明星、做大官、挣大钱当作理想和追求一样,当年的我们也是殷切的盼望得到父母、邻里的一句“成文”的评价。若真是得到了这样的评价,还需表现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还需对评价者表示感恩和继续努力的决心,否则会在一瞬间失去“成文”这一美誉。
词典上对“成文”的解释有三:一是已成的文章,二是形成文章或乐章,三是已成规定的条文。这三种解释对于现在读了很多书、识了很多字的人来说,几乎不存在理解上的障碍。而对于我们这些在乡土文化的浸润下长大的人,下过河、摸过鱼、爬过树的野蛮在父母的威严的目光的注视下立即变得温顺的人,“乡下人”和“农民”的意识已经渗入骨髓的人来说,这种解释所带来的隔膜仿佛是难以穿越的厚重的时光。小时候,家乡被两条河所环绕,离家很近的那条河叫南河,或许是在村南的原因。但在村北的河不叫北河,而叫黄河。南河一丈多宽,不深,四季清流不断。父亲说在他小时候,河就是这样子,而现在,两条河都只剩下干涸的河床,杂草丛生,一片狼藉。当年,母亲曾武断的针对我作出结论:你要是能成文,除非大河水干了。她绝不会想到河水能干,遗憾的是,她还未到晚年,河水真的就干了。在我“成文”与否还是个未知数的时候,河水干了,“成文”这个词所代表的带着乡土气息的意蕴,也渐渐湮没于时代的红尘中。
这似乎与农民对“文”的崇拜有关。识文断字的人,在我小的时候,在我的家乡,会受到特别的礼遇。父亲是一名小学教师,直到现在,村里的人提起他老人家,还恭恭敬敬的尊称李老师。我现在也是一名小学教师,在公众场合却常有自惭形秽之感。对“文”的崇拜和敬畏的消退,也许是“成文”的没落的原因之一。而这里所说的“文”,并非文字这么简单。念书比较好,成绩比较高,家乡的人会说他有“出息”。这已经是很高的评价了,但距离“成文”还差一截儿。挣钱比较多,当官比较大,家乡的人会说他有“能耐”,但还不会轻易地把“成文”的评价送给他。“文”背后的文化和文明确乎是好像与文化和文明距离很远的乡下人的敬畏所在。
“文”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占据极高的地位,对一个人来讲是才华和美德的统一,对一个国家来讲是治国理政的一种理念,如文治武功。孔子的学生子贡曾向孔子请教: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孔文子名叫孔圉,是卫国的大夫,文是他的谥号。子贡可能觉得孔圉的所作所为配不上这个谥号,但孔子的回答是: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由此可见,从那时开始人们就对“文”给予高度重视。事实上几千年来,身死之后盖棺定论,获得文的美誉的人寥寥无几。东西两汉,有国四百余年,皇帝二十余位,仅第五任皇帝刘恒获得孝文的谥号,史称汉文帝。汉文帝在位期间,励精图治,艰苦朴素,使汉朝进入强盛安定,他的儿子刘启继位后,继承发展他的事业,父子二人共同开创了历史上的“文景之治”,为其后的汉武大帝刘彻开疆扩土雄霸天下奠定了物质基础。再有就是一代宗师王阳明,谥号文成;一代名臣曾国藩,谥号文正;北宋著名政治家、文学家范仲淹,也获得文正的谥号。先秦古籍《逸周书》对文的谥号的解释为:经纬天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慈惠爱民曰文;愍民惠礼曰文;赐民爵位曰文;勤学好问曰文;博闻多见曰文;忠信接礼曰文;能定典礼曰文;经邦定誉曰文;敏而好学曰文;施而中礼曰文;修德来远曰文;刚柔相济曰文;修治班制曰文;德美才秀曰文;万邦为宪、帝德运广曰文;坚强不暴曰文;徽柔懿恭曰文;圣谟丕显曰文;化成天下曰文;纯穆不已曰文;克嗣徽音曰文;敬直慈惠曰文;与贤同升曰文;绍修圣绪曰文;声教四讫曰文。成文之难,可谓难于上青天。
这一番梳理让我对家乡以及家乡的人增长许多的崇敬,他们教育小孩子的话竟然蕴涵如此深广恢弘的意蕴。想起父母对自己的谆谆教诲,想起自己对这些教诲的不屑,深感汗颜。一个民族的文化,其话语权真的掌握在有文化的人的手里吗?这种文化的精髓真的只存在于艰深的典籍中吗?祖祖辈辈生活在乡村的人们,用“成文”激励并要求他们的后代,用最质朴的方式延续着文化的血脉,把文化的血脉与家族的血脉融为一体,用生命坚守文化。他们更清楚“成功”的意义,摆脱现实的窘境的愿望更加强烈,对于命运的不公和折磨的感受比脸色的皱纹还要深刻,即便如此,千百年来他们依然执著的、无畏的用“成人”教诲他们后代,而不是用“成功”来诱惑。
乡村的萎缩似乎是大势所趋,就在我们读这些文字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乡村消亡于推土机的轰鸣中,工业文明的繁荣戴着一副狰狞的面具,以不可一世的姿态睥睨世界,乡土文明的没落也许是不可逆转的。新的一轮的国学潮正扑面而来,读经诵经之声在中小学校园朗朗入耳,而千百年来一直在乡间地头、茅舍农院、锅台炕角回响的“成文”的叮咛渐渐地暗哑乃至失声。在甚嚣尘上的关于“成人”“成才”“成功”的争论中,在钢筋水泥和玻璃幕墙围成的会议室里研讨教育的现状、人类的未来和儿童的发展时,人们把从泥土中走出的“成文”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