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东:我不喜欢李逵这厮
《水浒传》是著名的中国古典小说,作为小说主要人物之一的李逵家喻户晓。在几乎所有有关《水浒传》的研究评论中,都对李逵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如游国恩等人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即说:《水浒传》“成功地塑造了许多起义英雄的光辉形象”,“对他们所表现的强烈革命精神和光辉的思想品德作了热情的歌颂”,李逵是“这些起义英雄中间”,“突出的代表”;“李逵性格核心是他强烈的革命要求和彻底、坚定的革命精神。他是一团仇恨和反抗的烈火,是一股扫荡腐朽、黑暗势力的旋风”;“彻底、坚定的革命精神,使李逵成为招安的坚决反对者”;“李逵对自己弟兄们和受苦的人民怀有深厚的感情,这是他英雄性格另一种光辉的表现”;他的“缺点和他所具有的优秀品质相比,毕竟是很次要的,而且对于一个农民英雄来说,也是难于完全避免的”。[1]如此等等。客观地说,在讲阶级路线、农民起义被全盘歌颂的时代,这些评论是可以理解的,但并不能使我信服,因为读《水浒传》给我的强烈感受之一就是:我不喜欢李逵这厮[2]。
一、李逵不是农民的代表
李逵在《水浒传》[3]第三十八回出场时,戴宗介绍得很清楚:“姓李,名逵,祖籍是沂州沂水县百丈村人氏。本身有一个异名,唤做黑旋风李逵。他乡中都叫他李铁牛。因为打死了人,逃走出来,虽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还乡。为他酒性不好,多人惧他。能使两把板斧,及会拳棍,现今在此牢里勾当。”第四十三回朱贵也说:“这李逵他是本县百丈村董店东住。有个哥哥,唤做李达,专与人家做长工。这李逵自小凶顽,因打死了人,逃走在江湖上,一向不曾回归。”
从这些介绍可以知道,李逵虽出身贫寒的农家,但因为品性不好,赌钱、喝酒、吃肉,游荡惯了,打死人后逃走江湖,深感城市生活比农村好得多,所以就在江州监狱当了一名小牢子。职位虽低,却有一份稳当的收入,而且可以想像一定比他在农村当长工的哥哥高出许多,所以就乐不思蜀了。
衙门内的差役尽管表面收入很低,但向犯人索要钱财,这在《水浒传》里是有深刻描写的。如第三十八回写宋江被发配江州,到了点视厅,“见那节级掇条凳子坐在厅前,高声喝道:'那个是新配的囚徒?’牌头指着宋江道:'这个便是。’那节级便骂道:'你这黑矮杀才,倚仗谁的势要,不送常例钱来与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愿。你如何逼取人才?好小哉相!’两边看的人听了,倒捏两把汗。那人大怒,喝骂:'贼配军,安敢如此无礼!颠倒说我小哉!那兜驮的,与我背起来,且打这厮一百讯棍。’……”这个节级就是戴宗。五大三粗,能打能闹的李逵,自然是戴宗索取黑钱的打手,而且动起手来决不会手软。
李逵不仅索要黑钱;而且嗜赌,输了又不认帐,还要抢钱、打人(第三十八回);又喜喝酒吃肉,酒性亦不好。这种蛮不讲理,缺少理性思考,出手极黑的人,怎么会是农民的代表呢!
二、李逵野蛮残酷,不分是非黑白
在《水浒传》中,李逵是以野蛮残酷,不分是非黑白的形象出现的。
第五十一回,为了让朱仝上梁山,一个“方年四岁,生得端严美貌”,被“知府爱惜如金似玉”的“小衙内”,竟让李逵将“头劈做两半个,已死在那里”。第七十四回,李逵将追求婚姻自由的狄太公的女儿及其情夫“揪到床边,一斧砍下头来,把两个人头拴做一处,再提婆娘尸首和汉子身尸相并,……恰似发擂的乱挆了一阵”。第四十一回,李逵活剐黄文炳,“把尖刀先从腿上割起,拣好的,就当面炭火上炙来下洒。割一块,炙一块,无片时,割了黄文炳,李逵方才把刀割开胸膛,取出心肝,把来与众头领做醒酒汤”。第五十三回,为了让公孙胜上梁山,“李逵抢将入去,提起斧头,便望罗真人脑门上劈将下来,砍倒在云床上,……一个青衣童子拦住李逵,……李逵道:'你这个小贼道,也吃我一斧!’手起斧落,把头早砍下台基边去。”
自李逵出场后,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就抡起板斧砍去,而且所伤的多为无辜群众的事例就多得不胜枚举。如:
第四十回,江州劫法场,“人丛里那个黑大汉,抡两把板斧,一味地砍将来,……当下去十字街口,不问军官百姓,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推倒倾翻的,不计其数。……直杀到江边来,身上血溅满身,兀自在江边杀人。晁盖便挺朴刀叫道:'不干百姓事,休只管伤人!’那汉那里来听叫唤,一斧一个,排头儿砍将去。”
第四十三回,朱贵救出因醉酒被缚送县的李逵后,“李逵赶上,手起一朴刀,先搠死曹太公,并李鬼的老婆,续后里正也杀了。性起来,把猎户排头儿一味价搠将去,那三十来个士兵都被搠死了。这看的人和众庄客只恨爹娘少生两只脚,都望深村野路逃命去了。”
第四十七回,梁山泊一打祝家庄,“李逵便道:'哥哥,兄弟闲了多时,不曾杀得一人,……量这个鸟庄,何须哥哥费力,只兄弟自带三二百个孩儿杀将去,把这个鸟庄上人都砍了。’……李逵挥起双斧,往来寻人厮杀。”
第五十回,三打祝家庄,“李逵正杀得手顺,直抢入扈家庄里,把扈太公一门老幼,尽数杀了,不留一个。……将庄园门一把火烧了。”
第六十六回,梁山泊攻打大名府,“吊桥边火把齐明,只见黑旋风李逵,左有李立,右有曹正。李逵浑身脱剥,咬定牙根,手掿双斧,从城濠里飞杀过来。……吴用急传下号令去,教休杀害良民时,城中将及损伤一半。”
够了,够了,不用再例举了。李逵的残酷野蛮,不问该不该杀,一应砍将下去,已经表现得够淋漓尽致了。
李逵的残酷野蛮似乎都是为着“正义”的事业。这只是因为《水浒传》作者,特别是宋江故事的最初演说者,是把自己感情倾向都设定在梁山一边的,因此让读者感到李逵为宋江、为梁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正义。而事实上,梁山所作的并非都是正义的。李逵更是在与宋江接触伊始,就被宋江的江湖名声以及十两银子彻底买断了李逵的心,本来就没有是非观念的他,此后更是惟宋江是命,野蛮到家。对李逵的野蛮残酷,鲁迅先生早就说过:“我却又憎恶张翼德型的不问青红皂白抡板斧'排头砍去’的李逵。”[4]
三、李逵的“理想”值不得称道
李逵作为社会的下层人物,具有鲜明的反社会性特征,他几次鼓吹打到东京,夺了鸟位,做皇帝、丞相、将军。如:
第四十一回,宋江说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谣言一事,“李逵跳将起来道:'好哥哥,正应着天上的言语,虽然吃了他些苦,黄文炳那贼也吃我割得快活。放着我们有许多军马,便造反,怕怎地?晁盖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吴先生做了丞相,公孙道士便做个国师,我们都做个将军,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在那里快活,却不好?不强似这个鸟水泊里?’”
第六十回,晁盖死后,梁山众人推宋江为主,“黑旋风李逵在侧边叫道:'哥哥休说做梁山泊主,便坐了大宋皇帝,却不好!’”
第七十五回,陈太尉来梁山招安,“李逵正没寻人打处,劈头揪住李虞候便打。……李逵道:'你那皇帝,正不知我这里众好汉,来招安老爷们,倒要坐大!你的皇帝姓宋,我的哥哥也姓宋,你做得皇帝,偏我哥哥做不得皇帝!’”
有人说梁山起义者是农民起义,有人说是游民起义。农民也好,游民也好,都是社会的下层人士,因为统治阶级的残酷压迫和剥削而被迫造反。但是,农民或游民,都不是新生产力的代表,不能建立自己的政权,造反的目的只能是由自己或他人建立一个相对于旧政权减轻一些剥削,使其能够生存下去的“此善于彼”的新政权。因此,造反不单纯是改朝换代、打江山坐江山,同时还必须与社会进步、生产发展联系起来。
如果让李逵坐了江山,可以肯定,他的品性必定使他的江山比宋朝还荒唐,这从七十四回“李逵寿张乔坐衙”一回就可以看出。如果说老百姓在大宋朝廷统治下是“坐稳了的奴隶”,而在李逵统治下则是“坐不稳的奴隶”。这个“坐不稳”,绝不是意味着老百姓正处在良性转化时期,而是求生不得,求死无门。正是因为对李逵的了解,所以第一百二十回当朝廷赐死宋江时,宋江专门唤取李逵到楚州,并亲自给李逵的酒中下了毒药,让他随宋江归天。宋江还对李逵说明这样做的理由:“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可悲的是李逵竟然认可这么做,临死还特意叮嘱要与宋江葬在一起。
李逵的所做所为,只能用“反社会性”这四个字来加以概括。李逵本人就是一个处于社会下层的地痞,跟随宋江上了梁山去“打天下”,任其表演,是为自己的私利而搅乱天下;因而根本值不得提倡和歌颂。
四、李逵是与张飞不同的一种文学典型
自《三国演义》之后,许多小说都在模仿《三国演义》人物的描写痕迹。《三国演义》中有张飞,《水浒传》中就有李逵,《说唐演义》中就有程咬金,《说岳全传》中就有牛皋。这类人物都是猛冲猛打,敢于直接挑战现实社会的秩序和社会流俗,语言憨厚直爽,做事不考虑后果。但是比较起来,李逵是最不成功的文学人物,因为他的野蛮残酷写过了头,令人厌恶。
《三国演义》中的张飞,是嫉恶如仇、粗豪爽直的性格,这通过怒鞭督邮、古城会拒关羽以及责问刘备迟迟不发兵为关羽复仇等情节予以了突出表现。但是,《三国演义》并未使人物性格简单化。张飞虽然粗豪,却有从善如流,敬服君子,粗中有细的一面。他初见诸葛亮作军师不服气,等到旗开得胜就立刻下马拜伏;初到阳县见庞统怠职,他勃然大怒,等看了庞统判案,立刻就称赞是“天才”。张飞性格是两方面的结合,从而使他那“快人”的性格显得分外令人可爱。
《水游传》中的李逵就不同了。在全书中,除了看到他的野蛮、残酷、不讲理,似乎就没有更多的东西了;留下的印象就是拳头打天下,不分青红皂白就抡起板斧砍去,所伤及的大都是平民百姓。这样的人物,怎么能让人对他爱得起来!
注释:
[1]游国恩等主编《中国文学史》第四册,第33-35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1979年再版。
[2]厮,本指古代服贱役的人,后用以对人表示轻蔑的称呼。《水浒传》中处处可见以“厮”称谓。如第四十七回,“宋江喝(李逵)道:'你这厮休胡说!且一壁厢去,叫你便来。’”根据李逵在书中的表现,他只配以“厮”来称谓;何况宋江叫得,我亦叫得。
[3]本文所引《水浒传》文,均据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水浒全传》本。
[4]鲁迅:《集外集·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