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石文坛]东方樵的散文《苦茶》

苦茶

东方樵

平生不懂茶道,谈这样的话题,很可能被讥之为痴人说梦。

中国是产茶大国。记得读中学时,英语教师解说“China”的发音,说是外国人读“茶叶”读变了调。茶叶成了国名的译音,足见我国的确是以“茶”闻名于世了。

我却很不肖,对茶没有什么特殊好感,见人谈吃茶,浑身就起鸡皮疙瘩。《茶经》是没有读过的,但读过苦茶庵主的散文,读过人生开门七件事都谈的《红楼梦》。周作人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之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饮,得半日之闲,可抵十年的尘梦。”这段文字历来为人激赏,但我总觉得这位老先生有些故弄玄虚,装腔作势。至于那个栖身栊翠庵的小女人妙玉,对宝玉说什么“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驴了。’你吃这一海,更成什么?”我认为殊属霸道,近乎谬论。一口儿茶水,分做三口,慢悠悠地抿,只有那清闲多暇、味蕾敏感或是樱桃小口、舌头细嫩的人才能那么雅致。我是不行的,是牛,是马,是驴,任人说去。

在记忆中,我喝过的味道最好的茶是菊花茶。其时,我在B镇读中学。为了给学生清热解暑,每当炎夏,学校都要安排伙房泡几大缸茶。课间,我们拿了搪瓷茶缸,去伙房舀取。那茶水色如啤酒,几枚瘦瘦的菊瓣在杯中浮泛着,丝丝的甜,清清的香,喝一口,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熨帖。这菊花茶,不知胜过家中的老茶叶板子多少倍,甚至比难得喝一次的白糖水还可人。一日,课间操后,我尾随几个大同学去伙房取茶,只见一只水缸空空的,另一只水缸则被簸箕盖得严严实实,簸箕上压了一块石头,腾腾热气混和着菊花香从篾缝中冒出来,大师傅说刚刚泡的,不让舀取。我们围在滚烫的缸边,热汗直兮,口渴难耐,瞅着大师傅进厨房弄菜去了,我恳求一个大个子同学揭开簸箕,让大家偷点茶喝喝。那同学是个冒失鬼,刚移动簸箕,那块石头“当”的一声滚进了茶缸。缸,登时破了,清亮的茶水从缝裂中漏出,流了一地。同学们吓得如鸟兽散,只有我和那个破缸者戳在那儿发呆,准备承受不可知的责罚。

大师傅的一顿劈头盖脸的吼咄算不了什么,最让我惶然的是赔款。缸是三元钱买的,我和那个同学对半赔。一块五,这在当年可是一个月的寄宿搭伙费呀!我岂敢回家向家长要?学校催款急如星火,为了凑足这笔赔款,我不知牺牲了多少个午睡,到巷尾屋空的垃圾堆中找寻破玻璃。顾不得脏污,有时为了取出埋在烂土中的玻璃块,就忘命地用手抓挖,十指泥乎乎的,一股恶臭,不小心,就被尖玻璃刺得出血不止。医院的垃圾堆里有许多的废瓶子,我经常光顾,火样的光焰把充满药味,充满腥气的垃圾堆煮着,好多次我硬是几乎被熏倒,破玻璃废瓶子在废品站里,变成几分或一角皱里巴叽的钱币,日积月累,我才还清这笔孽债。我没来由地把自己遭逢的痛苦迁怒于茶,此后,学校的茶缸边再见不到我的身影。

回乡务农的时候,我也没有喝茶的兴致,渴了,就喝从古井中提回的泉水,在田畈干活,也往往提一壶井水去。村子对门的畈野中有个小火车站,出工中途休息,我们总喜欢到调室或扳道房坐坐,因为那些地方有电扇。我发现吃铁路饭的人,几乎人人都有一个粘满褐色茶垢的搪瓷缸,积垢怕是刀子也刮不掉的。我问:怎么杯子这么脏?他们说:天天煮茶.天天喝茶,就成了这个样子。我又问:那为什么要喝这么多茶呢?他们说是晚上值班好犯困,喝几口茶就醒过来了,喝上了瘾,不喝晚上就打熬不住。看着他们鼓胀的眼泡、满脸的倦容、齿缝的垢痕,我知道茶是能给人提神又给人折磨的东西了。

后来,我的确领教了茶的厉害。由于一度拼了死命读书,就出了问题,满以为读书读不死人,结果神经衰弱旧症日趋加剧。白天,颅内像是浇灌了几吨水泥,沉沉地钝痛,丧失了起码的思维能力;晚上,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夜半两点还难以睡着。医生说,你千万别喝茶!我想,这还不容易做到?我本来就不热衷于茶。其实,要想一口茶不沾也不是那么容易,人与人之间少不了交往,一交往少不了清茶一杯。别人来了,坐着,聊着,总要点事做,敬人一杯茶,自己要陪一杯,像喝酒一样有所谓“主不请客不饮”的说法,明知喝不得只好舍命陪君子。到人家里去,屁股没放稳,一盅冒着热气的茶端来了,我郑重声明自己不喝茶,主人可不高兴了,你嫌我的杯子脏呀!你嫌茶品级不高哇!说得你只好奋不顾身,象征性地喝几口。茶,就是这么厉害,哪天晚上,只要我呷了几口,那天晚上就彻夜失眠,太阳穴部位的静脉,像蚯蚓样一下一下地拱动,两只耳孔像各栖了一只声音细锐干涩的知了。第二天头痛欲裂,像梦游一般,路遇熟人,拍破脑袋想不起名姓,见一行字,全然不知它们之间有什么联系,纯植物人一个!像这样子,因未彻底禁绝茶水,神经衰弱折磨了我整整十年。那期间,一个从杭州归来的朋友郑重地送我一盒高级龙井,我闻那气味就吓怕,慌忙转赠给了一位同事,免得放在家里惹祸。堪笑英国佬说什么:“没有茶,谁活得下去?”我硬是巴不得世界上没有这种东西,没有它,我兴许活得太平些。

浮生四十余年,细算来,我所享用的茶叶恐怕拢共不过几斤吧,名种也说不上三个,有资格谈茶文化的人,肯定对茶盲如我要嗤之以鼻了。我命定与茶无甚缘分,想充博雅也充不起来的。我喝得最多是另一种真正的苦“茶”——药茶。我们那里,素来称“药”为“茶”,抓药是“抓茶”,煎药是“煎茶”。我喝过多少“药茶”呢?药渣堆起来差不多要成一座小山呢。光是治神经衰弱,在大学,校医务室好心的医生们,整整为我煎了四年中药。这次治股骨骨折,又一连吃了上百副。是周蘩漪说那话,“这些年的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

对“药茶”我的确毫无感情,但相较而言,我喝药茶比喝茶勇敢,自小就懂得良药苦口利于病。母亲至今还在说,我小时吃药茶最不淘力,手捧一碗苦汤,眼睛一闭,咕噜咕噜,不歇气儿喝光。而我的妹妹,愣是怕喝,母亲无计可施,把竹筷子横卡在她口中,往嘴里硬灌,妹妹又哭又闹,筷子被她咬得断成几截。有两次,我也遇上了严峻的考验。不知是为了治我的疳积还是驱蛔,母亲竟听医生的话,把乡场边苦楝树的皮刨下来,煎水给我喝。我知道,这味道类似黄连,世上有什么东西比黄连还苦呢?面对着一碗淡黄带绿的药茶,我的手抖战着,尝一口,舌头被苦麻了,也在口腔里颤抖。苦味像一条蛇,直往喉咙深处钻。我已无法追忆,那次是怎样喝光平生最苦的一碗药茶的,也不知母亲何故那么俭省,舍不得往药汤中放点糖,使我像个不打麻醉药就接受开刀手术的病人一样,不堪忍受。还有一次更可怕,我从一棵树上摔下来,脑壳落在为车水而筑、晒得铁硬的泥埂上,顿时不省人事。赶巧二舅来了,他为我掐穴、推拿之后,叫母亲把大柴锅起到堂屋来,他抡起菜刀,一气老刮,刮了一大粗碗锅底灰,他说这叫“百草霜”,一碗下肚,什么伤也带得出来。母亲放点红糖,倒点开水,逼我死活忍了喝下去。我滴着眼泪,一口一口艰难地吞咽,像吞咽玻璃碴儿似的,喉咙被割得无法形容的痛,我想食管壁恐怕成了苦瓜皮的模样。我不知自己何以一生多病若此,年复—年不得不喝令人望而生畏的“苦茶”。

董桥有一篇散文很有意思,题目是“中年是下午茶”,他说,“这顿下午茶是搅一杯往事,切一块乡愁,榨几滴希望的下午”。在“搅一杯往事”时,我想到,“生活是一杯酒”不如“生是一杯茶”形容得真切,人生其实都如吃茶,大富贵者啜“香茶”,有清福者品“清茶”,凡庸如我辈,则难免常饮“苦茶”,特别是“世味秋荼苦”的时候,人生无处而不遇“苦茶”。有位伟人说,不怕辣者革命性强,那么,能吃“苦茶”者呢?吃得“苦茶”,而宁静淡泊,对啜香茗、品清茶之辈“连眼珠子也不转过去”的人,方是条汉子,此说庶几不错吧。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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