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蝉话·问世间蝉为何物

蝉之为物也,缈焉小者。人类似乎只有自己还在童年的时候才看得见它们的存在,到了成年以后就只剩下对它们站在酷暑的树冠里恼人的鸣叫的记忆了。而今时代终于进步到连蝉鸣也几乎与新一代人彻底隔膜的时候,城市里的人们对于蝉的存在甚至就只剩下了超市冷冻食品区里的那些缩成一团的小猴似的冰疙瘩了。

一种与人类的生命在本质上并无二致的生命形式,在人类眼里只剩下食色层面上的意义,这是那物的可怜,更是人类的可悲。

蝉可以吃,可以用,可以玩;更可以看,可以与人类并行不悖。

蝉的一生异常脆弱,先是自天而降的甩籽儿要足够幸运,有雨水帮助且能降落并渗透到没有硬化依旧是土地的地面上。然后它们在地下要呆5-12年不等的时间,要求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地面上不能有太大的变化,不能硬化,不能铺上水泥,不能铺上草皮,不能被脏水污染,不能有大规模的翻动,基本风调雨顺……在地下它们要蜕四次皮,出来以后再蜕一次。它漫长的一生,主要在地下度过。而决定最终命运的还有很多很多关口,那就是选择什么样的时间钻出地面,钻出地面以后的运气如何,是不是会遇到打着手电的寻猴人!

刚刚顶破土皮,就可能被人拽出来,侥幸爬行着去找树干,又会遇到天敌蚂蚁的围攻;第二天早晨好不容易蜕化成蝉了,又有鸟儿虎视眈眈。它们能在树上鸣叫,是生命的偶然,而且和十年左右的潜藏相比,鸣叫的时间实在是非常短暂。它一生最精彩最自由的“虫生”顶峰,便是它们生命的终点。

在现代社会中,蝉的一生处处都是致命的艰难险阻,毁灭几乎已经是必然的了。只是因为边边角角的偏僻地方还能偶然满足它们苛刻的生存条件,暂时还没有让它们彻底灭绝而已。

蝉蜕不是蝉,是蝉离开以后所剩下的躯壳。这显然与绝大多数打着手电在夜色里顺着树干照来照去的找知了猴的人是不一样的,他们找的是蝉在蜕化之前的知了猴,要吃它们的肉。我找蝉蜕是废物利用,将无用之物找回来做一味中药。

蝉在还是知了猴的时候,刚刚出土,浑身上下都带着土渣,缓慢地在夜幕正在降临的黑色的柳树干上攀爬,一旦与你的目光相遇,它便会突然定定地待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它静静地待着,无辜而善良,无奈地期待着上天能够垂青自己微末的生命,仅仅要求在天地之间给一个小小的无关他人的自由空间,以完成自己的生命历程!

甲壳身体上两个突出出来的小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你能感觉到它是意识到了危险,致命的危险了。一个人类的目光已经聚焦到了它小小的身体之上,危险近在眼前!知了猴已经从千百年的遗传经验中获得了被人类捕捉去的悲惨境遇的确定信息,它完全不知道在你的手里会有例外。果然,你伸手去捏住了它的背部的时候,它全部的大脚小脚立刻就开始在空中奋力地挣扎,这个时候的挣扎已经毫无意义,但是却又是本能。它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种在自己的祖祖辈辈里都是必死无疑的经验,其后果在自己这里竟然迥然不同!

奇迹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本着不杀生的原则,本着让它自由地蜕变以产生更多的后代的原则,你和千千万万个捉知了猴的人完全不一样地将它释放到了高高的树干上去的时候,它完全没有能回过神来,一下就掉到了地面上。重新抓起它,重新放回高高的树杈上,放到树干与树杈分开的稍微宽阔而更为隐蔽的凹槽里,它逐渐地抓紧了嶙峋的树皮,缓慢地爬了上去。一个生命得救了。

知了猴身体里储存的能量是一定的,够它从地里钻出来,找到高的树或灌木,然后爬上去,爬到隐蔽的地方,或者比人的身高高出去很多的地方,然后一点一点得蜕变,变出来以后再展翅而去……这其中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会是致命的,都使它不能顺利地完成整个生命循环中的这几个重要步骤而夭折。

闷热的夜晚,晃动的手电光里,它们被开着电动车来的找蝉吃的大人孩子一波又一波地围捕着,有的还没有从地里钻出来,刚刚在地面上破开一个小口子,就被拉了出去;有的还在地上爬,有的还在树干上爬,就都被一一捉走,拿回家去油炸了吃去了。

即便有不杀生的好心人遇见了,生怕它们遭了别人的辣手,于是带回家去,准备等它们安全地蜕化出来以后放生,也往往会因为蝉在被带回家的这一段路程上的不断挣扎而耗尽了力气,最终没有能完全蜕化出来,只露出了一段身子便死在了已经处于半脱离状态的躯壳里。

我就是因为这样带回家的一只知了猴儿放在纱窗上没有能完全蜕化出来就死了,所以决定以后再遇到知了猴不再带回家了。直接放到更高的树干上,让那些打着手电的寻猴人够不着即可,这样还能保证体力有限的知了猴儿的成活。

那些专一寻知了猴回家油炸了吃的人,轻易地就毁灭掉了这小小生灵十年多的修炼,而且断送了其几十上百成千上万的后代。宗教所言的“不杀生”,其道理大焉。爱惜飞蛾蝼蚁命的古训,是人类千万年以来的内心经验的最朴实的总结。

那种捏住了蝉的翅根让后将纱窗打开一条缝向外一放,它立刻便展翅高飞,刷的一下就飞进了自己的世界里去了的感觉,那种看见它终获自由的兴奋,一点都不亚于知了猴本身。虽然仅仅是用两个手指捏住了它的翅膀根部,但是那个显然是与人类一样有生命的小小个体的温度和脉动,还是被一丝不差地传递给了自己。它像是自己的兄弟姊妹一样值得珍视,它的重获自由,就是让自己最欣慰的事情。

动物,包括虫子,以其几十亿年以来几无变化的原始风貌,从潜意识层次上直接唤起了人类对于远祖的回忆。仔细地观察动物,就是认真地回想人类早期的行为举止,就是重回那个时代里的大环境,就会找回原来的那个自己。

题图:艾树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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