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的味道
因为头一天刚刚经过了一场剧烈的风雨,所以下车伊始所见的天空完全不像是在保定,而像是西藏。
不过保定确实照例是比冀南地区要湿润一些,多少年来,坐火车回来,骑车回来,开车回来,每次回来都会觉到保定的气息更滋润一些,气氛也更踏实一些,有一种落定了的感觉。
这当然还因为这里是自己的家乡。这就是生命宿命的烙印,因为出生于此,父母在此,童年在此,生命的根在此。
家乡的风筝线,准确地说是家的风筝线,系着游子,游得不远的游子,经常回来,回保定来。
回到保定总是能意识到在别处的生活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大真实,悬在那里,没有根,不能真地心无旁骛,不踏实,不坦荡;不管是事业上的刻苦还是职场上的奋斗,在别处总是要拿着劲儿,只有在保定才放松,才真正回到生活本身。
不过近些年回来发现,街头巷尾那种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很会生活,完全游刃有余的“老保定”,似乎少了。老一代已经过去,新一代市井已然为非本埠文化的外人,和在普通话教育里成长起来的地域特征不明确的新一代人占了多数。这是全国地域文化的普遍稀释现象,是全国一体化的进程中的必然。不过即使未来地域特征完全消失了,自己的家却依旧具有不可替代的唯一性特征,这是人类最后的根。
从这个意义上说,所谓家乡的味道虽然和家的味道极具相关性,但是又绝对是两回事。家乡不过是我们涂抹到家的外在环境上去的一层浪漫的晕色,我们只是每每由经这层晕色抵达家门而已。
陪着父亲散步的时候,遇到他的老友,从小看着我长大的王伯伯。他们都认为现在是历史上最好的时候。这不应该仅仅理解为他们那一带人有说话给外人听的习惯。他们都能历数建国以后的所有折腾加诸个人的磨难,最后便自然是只有现在才是最和平最富足的时刻了的结论。
两个人说得很高兴,我给他们拍合影。在晴朗的夜色里没有用闪光灯,照得也很清晰。因为风雨之后彻底晴朗,完全没有雾霾,两位耄耋老人的笑容真实而醇厚,很有感染力。
家里的房子是八十年代的旧楼了,但是前后的小树都已经长成了大树,树冠已经盖过了窗户,等于是住在树林里了。有一份别处没有的静谧,可以让睡眠更悠然,更踏实,好像一下就接续起了那些历历在目的旧时光。
早晨六点的阳光先照到北边的厨房,炫目的反光已如正午一般耀眼。六点半以后阳光离开了北窗,屋子里重新为外面的树冠所遮挡,在花儿凉里,自有一番这个时间宜人的好享受。
花儿凉是树荫带来的,透过窗户印在阳台上,印到屋子里。轻轻而过的风中,让上午八九点已经曝晒到了出不了门的程度的阳光暂时还无法将热度传到到屋子里来。外面骄阳似火如同外面大雨瓢泼,只能闭门读书。大自然向你关了门的时候,就是内修而无憾的时候。这样一来,周末回家的全部的意义就是在家陪伴,名副其实的陪伴。
花儿凉在椅子上不停地摇曳,风偶然停下来,它们便马上一动不动,然后又突然欢快得舞蹈起来。所有的手脚都在动,而它的手脚又格外多。正是它们缤纷的乱动为人营造了宁静和安稳的时光感。这样的时光感像是从童年里一直延续而来的,像是在你离开了童年很久很久以后它们依然存在于你的家中一般。
在这个环境里,有着太多太多小时候的记忆。那把铺满花儿凉的椅子要放平了总是需要调整,找到地面上正好可以让某个稍短一点的腿儿恰好获得支撑的位置;蝙蝠牌台式电扇已经用了几十年,运转起来依旧无声无息;家里的鞋拔子几乎和我同龄,因为父亲如今也还是每天使用,所以非常光滑明亮;两把仿照藤椅格式的在竹架上编了黄色塑料绳的圈椅,有的地方已经破了洞,但是依然结实耐用。至今还能回想起当年父亲一手拎着它们一个、自行车后架上带着一个,在黄昏里回到家中的情景……
环境与物,是人的记忆载体;一个地方的味道,一个家的味道,无不源出于此。而集大成者当然是在这环境与物中生活和曾经生活过的人,亲人。当然还有那个过去的自己。
这便是将在我们的记忆里永存的家乡的味道,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