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2)
刚下来的地方,墙上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一些话,是些很坦白的脏话。现在回忆起来,那些话里似乎也没有什么,无非是“人在人上,肉在肉中”之类的淫词;可是当时在我们看来那已经是极其大胆的东西了。在地下的世界里,人们可以把在上面的面具都摘掉,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是一般人的感觉,也是一般人的错觉。在我当时所在的那个城市就有一个年轻人,一个管道维护工人,在维护之余,直抒胸臆,信笔在墙上写下了最后要了他年轻的性命的一句话,一句毛主席的话:“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据说当年那个年轻人被同事举报而被捕、被判处死刑、被押付刑场的全部过程加起来不到13天!也就是说,他在地道的墙上写下反标到死于枪口之下,只有不到两周的时间!即使是毛主席的话,也不是在任何时间都可以重复的,场合不对,同样可以成为反革命的话。原来毛主席那样说刘少奇,后来又不那样说了吗!你偏偏还要那样说,那好了,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是无处不在的。
地道的黑暗只是心理上的感觉,人们因为这么一点心理上的错觉就忘乎所以,那实在是大错特错了。这样说来,实际上我们的探险也就没有了什么意义,不过至少还有白看电影的目标存在,那总是有意义的吧。
那个夏天的正午,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在地道里的时候,还没有想这么多,我们的注意力都在周围的黑暗的包围圈上了。前面未知的黑暗、后面可疑的黑暗一起压迫着我们,使我们的脚步时紧时慢。实际上,除了越来越凉爽以外,往里多走几步和少走几步好象并没有什么重大的区别。不过,如果前面有鬼、有国民党特务的话,每向前面走一步向后跑起来就都更困难一点了。随时准备着向后跑——这是我们谁也不说但都装在心里的一件大事。英雄不大好当啊!手电的光柱穿透无边无际的黑暗,形成一个直直的光的通道,那通道之外的地方就都成了神秘而恐怖的未知之域。扭动光柱,刚才可以看见的那部分又立刻就消失了,想象和传说中的鬼怪、国民党特务之类的东西好象会随着光柱的移动而躲闪着。在快速扭动的一个瞬间里,视觉停留好象告诉我们那光柱刚才已经捕捉到了什么。
“我是公社小社员呢,手拿小镰刀啊,身背小竹篮;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拾粪拾麦穗,越干越喜欢-------”
鼻涕的歌声起得突兀,开始两句还有明显有些因为准备不足而来的嘶哑,后面的就更像干吼了。我和木头心领神会,马上也跟着唱起来。
“哎嗨嗨,哎嗨嗨,割草拾粪拾麦穗,越干越喜欢;割草拾粪拾麦穗,越干越喜欢;割草拾粪拾麦穗,越干越喜欢------”
我们越唱越快,脚步跟着节奏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空洞的回声在前后左右的空间里久久地回荡,追逐着我们的脚步,很快就让我们失去了节奏感,气喘嘘嘘之下,脚步也零乱慌张了起来。在这种几乎可以使人窒息的气氛之中,跑在前面的鼻涕突然大叫了一声:“哎——哎,那是什么?”
他手里的光柱猛地一晃,晃过了我和木头的眼睛,弄得我们刚有点适应黑暗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们惊慌地向前看着,努力搜寻着引起鼻涕惊叫的东西;尽管什么也没有看见,但是还是有一种不可遏制地向回跑的欲望袭击了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可是,刚才起的誓也不是没有一点作用的,我们互相拉着,稍微一犹豫就哗啦一下,三个人背靠背地挤到了一个从洞壁上凹进去的墙角(据说那是躲在里面向前或者向后开枪的地方)里,一个人一个方向,一致对外,不约而同地举起了手里的家伙——三截鞭、铁棍和匕首。这个阵势我们在外面练习过多次。黑暗就是我们的敌人,敌人无处不在,所在又没有一个敌人;这样的恐怖最为可怕。一时间周围变得阒无声息,刚才我们的呐喊似乎还在回荡,久久不散。安静了一会儿以后,我们觉着警报应该可以解除了,就一起责问鼻涕为什么故弄玄虚,鼻涕信誓旦旦地说确实看见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了。
“白乎乎的,一阵风一样。和咱们在洞口看见的那种一闪一样!”他一边说一边擦着鼻涕,一幅不容置疑的模样。这时候,手电的光柱正好照在我们的头顶上,反下来的光,把木头的脖子映得惨白惨白的,像是一个纸卷儿。他那样疑惑而思考地向前伸着脖子与鼻涕对视的形象直到今天也还清楚地留在我的记忆中。它给我的感觉是脱离生命的苍白,是虚无缥缈的漂浮,是一种让肛门周围非常痒的绝望。
“关掉手电!”我几乎是本能地叫道。
随着我的叫声,鼻涕手里的电筒应声而灭;他的动作也是本能的,是没有经过思考的。木头那苍白的脖子立刻就消失了。两个人都没有出声,我知道他们正在这看不见的黑暗之中望着我。鼻涕伸过手来,摸索着,终于如愿以偿以后,就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不放了。我们三个人背靠着墙缩在一起,凝视着、谛听着周围的一切。
手电的光柱突然消失的那一瞬间里,周围确实比刚才还要黑,但是在我们这样向周围凝视和谛听的时候,周围的黑暗就好象雾一般悄悄退去了。我看见了木头和鼻涕的脸(确切说是后脑勺),看见了他们手里的家伙,也看见了自己穿着小绿军便服的腿。他们俩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我知道他们也和我一样,能看见点东西了。鼻涕很高兴地吸溜了一下鼻子,轻声说:“能看见了!”木头点了点头,黑暗和机警依旧压迫着我们,使我们不能大声。在仔细地听了听周围,确定是没有任何异样的声音以后,木头突然用一种很体贴的语气说:“他们要是使坏,把地道口给封上怎么办?”
这句话一下就使我们刚刚有点平静下来的心绪又变得十分不安了。如果上了锁的话,那就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地道口上那么多的地雷,情急之中一定会踩得满脚都是屎;最糟糕的是,如果他们把我们忘了的话,那就完了,在这么黑的地下------
“他们敢!给他们告老师!”鼻涕一定是被自己的想象给吓住了,情急之中把这样一句孩子气十足的话脱口而出,说的我和木头一愣。马上,木头就开始嘻嘻哈哈地嘲笑起鼻涕来:
“哈,还告老师!告完老师是不是还得去吃点奶啊?还不够丢人的呢!哪个老师让你下地道了?啊?是不是朱老师啊?说!”
“是朱老师又怎么了?”鼻涕不服气地反驳着。
“朱老师,好啊,多嫩啊!”
“好啊,你说朱老师嫩!怎么嫩?说!不说我们俩就把你扔在这儿了!”我和鼻涕抓住他的这句话,不依不饶,一定要他说清楚。
在黑暗中,我似乎也能看见木头的脸有点红了。他被我们俩闹不过,只好换了一种很体己的口气说:
“哎,真的,你说人家朱老师,身上怎么就那么香呢?手,还特别白!你们注意没有?我,我是真的发现------”
我和鼻涕没法回答他。朱老师是我们学校一个老老师的孩子,那老老师病了,似乎是为了照顾,就让他女儿来教我们了。她个子不高,但是很有身板,什么时候腰都挺得很直,两条大辫子,又黑又粗。除此而外,我和鼻涕对她并没有其他的感觉,木头似乎和我们不大一样,他居然用了一个“嫩”字。这个字本身有一定的意味,这种意味我和鼻涕还是懂的。那好象是专门针对一个女人的身体而言的。一个学生注意一个年轻女老师的身体,这------
“怎么样,咱们哥们什么话都对你们说了啊!你们可不能出卖我!”木头看我们和他没有什么共鸣,就有点后悔。如果不是在这种黑暗的地下世界里,我相信他绝对是不会对我们讲这些的。心灵就住在黑暗之中,外面也黑暗了下来以后,心灵就获得了自由。
我们虽然知道木头那样想是犯忌的,但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他又是那样坦白,我们也就不能再说他什么了。沉默笼罩了我们这一小队尖兵。很长很长一段路我们都没有说话。
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给你说和做的自由,你在有了短暂的快乐以后,依旧无法摆脱叵测的前程给你带来的烦恼。我们每个人都在思考着什么。当年在地道里的那一段时间是我们成长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是我们生命里程中的一个山口。越过这个山口我们就看见了一片新的风景。地道里我们什么奇异的经历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现,既没有鬼怪也没有特务,我们发现的唯一的东西似乎就是我们自己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