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龙山笔记:龙池村的光荣榜

梁东方

龙池村的老村已经被整体拆迁。没有想到,这几乎是山坳最深处的山村居然也会面临拆迁,与别的地方不同的是,拆迁它的理由不是因为它地处繁华,而恰恰是因为它幽山静水独一无二的山林环境。

原来完全顺着山势和河道走向自然形成的全石头的村落被整体下移,移到了封龙山山麓的黄土台地上;没有了原来老村更靠近山体的荫庇之意,却也开阔了很多。房子也就都变成了一排一排的规划房,像是过去的工人新村,一家一户挨着,门前是走道,走道还连着大街,大街就是人们活动的广场。广场上空用铁架搭起了拱圈式的透明长廊,夏天的时候爬上去些植被,可以歇凉,可以约略回味一下过去老村里那种坐在石井辘轳边上的老树阴下的享受。

虽然搬迁到了新地方,人们的很多生活习惯还保持着过去在老村子里的模式。比如柴禾都锯成长短一致的整齐段落,在各家各户的门口和院落边上码放在一起,成为一种以身后的高山为背景的特征性存在。

到底还是与平原上的村子不同,对于所有取之于山林的物用,都有一份珍重与珍惜,都有一种纯粹的自然芬芳。祖祖辈辈山居者的恬静与安详,依旧弥漫在这新村的大街小巷。

不期然之间在一户人家门口的对面墙上看到了一溜红纸,红底黑字写着“光荣榜”。仔细看,秘密麻麻地罗列着人名和钱数,应该是这家人结婚的时候乡亲们随礼的礼单。礼单而叫“光荣榜”,让人觉着有点意外。随礼者光荣,虽然没有说不随礼者不光荣,但是肯定的是随礼者光荣。这是对随礼者的鼓励和表扬,却未必有对不随礼者的不满和批评。之所以让人这样不由得这样两头想,就是因为这个礼单的名字叫做光荣榜。

从左向右,光荣榜第一页随礼最多的是都是自己家亲戚。不过这时候突然发现,所谓“光荣榜”其实就只是指这些亲戚,别的没有标明是亲戚的人,所用的标题依旧是礼单。

在光荣榜下,两位姑姑给的礼金最多,各1000元。两位姐妹略少,各800元;舅与姨各200元。显然这也是经过商量以后的结果,否则不会有这么整齐的不多不少,每一档次的亲戚都是一个钱数的巧合。

右边依次展开的礼单之下,似乎没有根据钱的多少进行排列。最多的达到1100元,此外还有1000元的,已经达到甚至超过了光荣榜上的钱数;即便最少的,也有50元。这多少说明这一带的人们的生活还是不错的,假如去掉某些打肿脸充胖子的必然元素的话。

看来,礼单命名是有些讲究的。那就是至亲之间的随礼一般来说较高,上光荣榜。他们随礼的钱数有高低次序,按照血缘辈分分多寡,一般不得趱越。而同一辈分同样远近的亲戚,所随礼的钱数也一定要一致。而别的朋友乡邻随礼则根绝个人意愿,不拘多少,当然太少了会不好看;而记录他们随礼的大红纸,也不再叫做光荣榜,而恢复成了“礼单”。

这一溜大红纸应该是在婚礼结束之后才贴到墙上去的,因为结婚当天摆喜宴,主家顾不上;而且人们陆续到来,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全部统计清楚书写明白。所以这个光荣榜和礼单,大致上是不会被来吃喜酒的人直接看到,至少不会当下集体看到。这就避免了当下当众进行比较的尴尬,但是事后贴出来也肯定会有人路过的时候看到,甚至会专门来看,这等于是一种事后的昭告,告诉人们所随之礼主家铭记在心,有多有少,谁多谁少,一清二楚。这里有了主家的谢忱,不过客观上也等于将每个参加喜宴的人的身价给公开了。当然,这虽然也许会让拿的少的人难堪,但是也等于是接受了未来自己有事的时候人家回礼的规格档次。它是乡间相对紧密的人际关系中一种微妙而明确的联系方式,用有形无声的红纸,将人和人之间的远近亲疏、面子里子都给公示了出来。

这种昭告天下的礼单——虽然贴在自家门口却主要并不是给自己看的——虽然是古老的传统,是乡村格式化的生活步骤中的一环,有将主家的人缘人气宣扬天下的意味,但是终究还是有些有违现代观念中的隐私之议,城市里一般已经很难再见到这样的红纸礼单;即便是乡村中,实际上也多是因循而来,别人这样做我也这样做,并无他意,自然也就并未详细考虑其间的利弊。

和各家各户整齐码放在自家院子里的柴禾一样,这种古老的乡村传统,正随着时代的发展,而渐渐沉寂而至于湮灭。封龙山高大的山怀山麓上的一切人居的物与精神的演化,正在分分秒秒地变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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