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笔记:K233连夜奔向南方
梁东方
曾经在很多年里,去坐火车都是一件让人挠头的事情。先是票不好买,然后是车不好上。繁琐的程序,如临大敌的样子,使乘坐火车这件本来很平常的事情,变得很紧张,变得很焦虑。
加上人多拥挤,争先恐后,而且也确实往往没有座位,甚至没有立锥之地,乘坐体验或者叫做站立体验极其差,很自然地就被大多数人视为畏途。
如今这样的“畏途”终于在大多数时候已经改观了,如果不是逢年过节,如果不是赶上了暑假之类的时间节点,一般来说,都是有序的,尽管手续似乎比以前也不少,甚至更多了。
而在火车上也是可以安静的,可以不吵吵嚷嚷,可以不争先恐后,可以从容如常,这在别的地方可能早已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在我们的火车上则还是令人惊喜的进步。
我们的发展,从百年前所要求的科学民主,到火车上的基本秩序之上的文明,都何其艰难。乃至很多人出国回来的观感之中居然会有一条:那里的火车不挤,很安静。
这样的安静如今也已经在我们的火车上多有实现,至少在今天这趟始发车的卧铺车厢里就是如此。基本上没有乘车的旅途不安感,自然而然的状态,不知不觉的状态。旅客之间几乎没有互相说话的,大家都在看着自己手里的手机,偶尔看看窗外。
窗外,麦子黄了。每年麦子都会黄,但每年第一次发现,第一次赫然看见麦子黄了,还是会为之一振,会禁不住长时间遥望,痴痴地遥望。
铁路沿线偶尔还能看见过去的红砖老建筑,红砖已经风化,显得简陋而肮脏;房顶生草,一片破败。当年的青春,每年都往复在这样的线路上,就是在这样的线路观感中度过的,这是环境中的人无法改变的东西;年轻人要寻求改变,还是要努力到新环境中去,这是一代代人都颠簸不破的道理。
列车在下午五点多时候到达新乡,29年前的下个月的7号,在一年之中最热的时候,曾经骑车从这里经过。隔着车窗使劲地看着107国道,还试图发现29年前的那个年轻人,那个刚刚研究生毕业的意气风发的年轻人,骑车一掠而过的身影,像是自己现在的儿子。
铁路进入郑州,过去铁路两侧的城市背面,乡村一般的垃圾的痕迹,几乎全部消失了,代之以规划过的绿地和美化工程。在穿过铁路的小地道桥上,专门设计了西方风格的雕塑和铁艺透明墙:在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郑州的市井里,这个景象不仅不违和,还显得很洋气,很能给人以美的享受甚至对外面的世界的向往。
耳机里郑州有很时尚的音乐台,播放着新歌,似乎叫做天籁936。而从开封向东,有一个叫做丰隆庄的车站,站房是过去的老建筑,在一片新建筑的并列簇拥之下,显得很独特,让人一眼就记住了这个地方……
这样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思绪飘扬,火车运行向前给人的风景、时间、历史之上的人生遥想状态,几乎已经是一种难得的审美享受。尽管这样的享受还是会因为个别人的不自觉而被打破。
一个大致上还算是年轻的乘客,从上车伊始就开始用手机外放韩剧。韩剧的腔调灌输到整个车厢里每一个爱听不听的乘客耳朵里,余音绕梁,久而不去。这就是他的存在方式和逻辑,也可能是他们的存在方式和逻辑,天经地义,不管歪不歪,已经长成这样了,再难改变。即便戴上耳机当然也还是在看韩剧,但是总比外放着看韩剧更受尊敬一些吧。
从冀南上车的这两位,从上车伊始就旁若无人地大声聊着天。完全意识不到周围别人都不说话的安静之中,他们自己的滔滔不绝的不妥。他们一个用电影《天下无贼》中的傻根的口音说话,一个用带堂音的普通话说话——他的标准音和他不标准的行为之间的极端反差,让人连带着对这种标准音也持了以前没有过的怀疑乃至厌恶态度。
他们聊的都是家长里短马王爷三只眼:谁谁喝大了,谁谁撸串一次吃了多少多少……入夜以后终于要睡觉了,那标准音的一个动作让人记忆犹新:他爬上铺位之前有一个脱下袜子的动作,脱下来以后还有一个使劲抖一抖的动作:在看不见的空中,似乎已经充满了什么碎屑,全然不顾及周围有人正低头在小桌上吃着方便面……
第二天,火车已经奔驰在了自南京到上海之间的发达地区,但是从早晨五点他们就又已经开始高声聊天了。聊的自然还是谁谁喝大了,谁谁撸串一次吃了多少多少……据说早起聊天泄阳气。显然,他们不在乎这种自我损害,也更不在乎大多数人还都在睡觉,整个车厢都很安静。
火车在无锡站停了半个小时之后,才再次启动,走向苏州和上海那最后的行程。它天天如此的运转之中,既有程式化的按部就班,也像是还有一点点因为裹挟了今天这样的乘客的不以为然。它或许也在思考这样的问题吧:已经是21世纪第二个十年之末,不知道还要奔驰上多少年,才会普遍迎来真正的轻松和畅快。
不管怎么样,K233已经冲出了黑夜,冲向了朝霞之下绿树成荫的南方。红白两色的夹竹桃花盛开在铁路沿线,将隐约可见的樟树林中的红色的绿道掩映得愈发让人爱不释手般地盯着看,盯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