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的家：路上花事之芙蓉葵

梁东方

我们欣赏一种花，总是到花园里，到果园里，到花被人类集中圈养起来的花坛中；在生活中，在季节的自然点缀中的花，至少在华北平原上基本上都已经荡然无存。如果还能在什么地方，在貌似于生活之流中没有刻意地去看花而就看到了花的情形，就会有一种仿佛在过去于自然而然的生活里与花相遇、相守一般的惊喜。这也是为什么那些依靠面积大而模仿了自然的所谓“花海”的大花坛，受到追捧的重要心理原因之一。

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看见这种在手机上查了以后叫做芙蓉葵的花朵的时候，看见它们以雪白和粉红的大大花朵盛开在周围郁郁葱葱的芦苇和野草之中，在开始结籽了的蜀葵花边，在花朵已经开始凋谢但是香气依然弥漫的合欢花下的时候，就让人有一种不期而遇式的陶然。

我在往返郊外的家的路上与芙蓉葵的遭遇，因为没有预谋，没有事先的计划，也不觉着自己是在人工的河边绿道上才得以与之邂逅，就从心里迸发出一种人类古老的激情：我发现了花开，一种大大的花开！

芙蓉葵顾名思义是一种像是芙蓉的葵花或者像葵花的芙蓉，芙蓉这个花名在当代人的头脑里大致上已经被芙蓉姐姐的特有样子所取代，不过传统上芙蓉的大名毕竟有芙蓉城的悠久历史，还有芙蓉开在秋天里的时令记忆，总归遮蔽是短时间内的，时过境迁之后玩笑落幕，还是要回归本义，抹去芙蓉那被扭曲了一下的美。人类自身文化渲染对花朵意味的赋予，有时候是正向的锦上添花，有时候也居然就是这样一种令人啼笑皆非的扭转。

芙蓉和芙蓉葵的区别不仅是灌木与草的区别，芙蓉是复瓣儿繁花，芙蓉葵虽然具有芙蓉叶与柄的诸多特征但是花朵却是单瓣儿的。可能是为了弥补这种“缺点”，置身在盛夏时节蓊郁的绿色深处的芙蓉葵的花朵，就开得格外大，大大的像个喇叭，喇叭圈的质地近乎透明却又绝对合拢，没有缝隙，没有缝隙的纯色花瓣儿拢住粉色的、白色的花芯，向着一个它自己随机的方向尽情盛开；让人总是忍不住要侧过头去，去正对着花心望进去，看里面精致的花卉蜜棒；那根娇弱甜蜜的花卉蜜棒与木槿花是一样的。

不过芙蓉葵作为一种木槿属的草，和身边不远的地方正在盛开的木槿的相似之处还是它们在叶与花的相似度上的高度一致。木槿占据了与人等高的空中，芙蓉葵则席地而生，充其量开到了人们胸前。

芙蓉葵有芙蓉的特征，也有葵花的特征，它们都是在盛夏到来的时候开放的，都喜阳光，都愿意沐浴湿热的气氛，都在一片绿色之中用自己盛开的硕大艳丽示人。

据说芙蓉葵每一朵花的花期只有一天，朝开暮谢，更神奇的是早上花的颜色是白色或粉红色，一到了午后就会变成大红色。我看到的芙蓉葵似乎没有“据说”中的这种特性，从纯白盛开到纯白落幕收束成一个垂下了头的枯萎花卷，它始终也还是白色的，没有变色的过程。

如果它在短短的时间内能有如此变化，那这一点倒是和某些芙蓉花一致。一些芙蓉花因光照强度不同，故引起花瓣内花青素浓度的变化，早晨开放时为白色或浅红色，中午至下午开放时为深红色，被称为“三醉芙蓉”“弄色芙蓉”“鸳鸯芙蓉”。有传说是神农尝百草，尝到芙蓉而死。李白诗中所言：“昔作芙蓉花，今为断肠草”，即此之意。

芙蓉葵在和芙蓉与葵的联系与对比中成为一种独特的存在，它的花色花形花性既与芙蓉与葵有诸多联系，又有很大不同，就是能在这样复杂的花性缝隙里开出只属于自己的特点来，不能不再次让人惊叹，惊叹大自然造物的妙不可言。

这种妙不可言是我们首先因为花色花香而被吸引之后，凝视观望与花时间研判的所得；它们作为一种知识固然是应该学习的，但是对于非专业的普通人来说，它们作为一种“无用”的知识又何以会吸引那么多爱花人呢？换句话说我们为什么爱花，爱各种各样的花？

大致上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地有理想生活场景的追求，有的明确、有的含糊，但是总归是有一个头脑深处的理想之境，那样的境界虽然因人而异，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和谐幸福美好圆融，乃至和平甜蜜陶醉。在现实里，那样的理想经常就仅仅是个理想而已，很少有能抵达与实现的情境。不过，人们发现，在生活里，赏花的时刻，置身花间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非常接近于自己头脑里的人生理想状态，就已经是在总有缺陷的人生里可以实现的幸福之境。

“三言二拍”那样只以现世人生男女奇遇的道听途说传奇为能事的作品里，居然还有一篇关于花的故事。在一处又在人世之上，又无处找寻的院子里，一个老人带着女儿养了一院子妙不可言的各色花朵，后来各色花朵成了仙，成了一个赛一个的美人儿……

这种由花而神，由花而美人的想象，实际上只是人对花的诸多寄托与想象的一种；对于经过诸多唯物主义教导和现代科技扫盲的当代人来说，大约已经失效，不再具有那样的自动联想本能；但是有一点却古今未变，那就是在赏花的时候的好心情，在赏花的时候获得的至少那一时刻的宁和与舒展，忘掉生活里的烦恼，暂时放下诸多的不如意与诸多的忐忑忧惧。何况现在还人人都有拍照质量越来越高的手机，有可以将眼前的美妙瞬间拢入自己怀中，成为属于自己的永恒的得手利器。

为了这样的好感觉，我们几乎不在乎是不是公园里的花，是不是别人安排好了精心装扮以后让你来看的花，只要是花就好；而像这样在路上不期然遇到的花，那就是好上之好了，它充分模拟了人类在与自然和谐一致的时代里，花草点缀在生活之中的曾经常态，模拟了天地赋予人的诸多并非刻意而完全自然的最普通的享受中的，与花相遇这样的桥段。

这是我在路上遇到芙蓉葵的时候的惊艳，与惊艳之后的沉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