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笔记:一个人的结尾
梁东方
后楼的楼道口上摆上了很多花圈,花圈占领了两个车位,车位前用几辆小黄车拉起了绳子作为临时“警戒线”,意思是别停车了。所有的人都理解,尽管停车位非常紧张。
楼道的自动门被强制着用绳子拽着不再关闭,在楼道口的感应灯旁边又拉出电线来挂上了一盏雪亮的大灯泡。这是守夜需要的亮度,本来是为了驱魅,但是效果却总是相反,越亮反而显得越孤单。
几个人站在距离楼道口几米远的地方,抽着烟说着话。说话的对象是互相之间,但是眼眉却一直看着所有进出楼道的人。他们的话题好像有很多关于死者的,但是又好像和死者没有任何关系,仅仅是某某路口的摄像头已经开启了之类有所攸关却也未必现在就有用的话;好像只有这样的话,才能把他们从周围某种阴鸷的气氛里拉出来。他们时而热烈时而沉默,对每一个外面走到楼道口的人都集体看过去,一边说话一边看,一边看一边说话。
走过来的人,有的走得很急,有的走得很缓。对于已经确证了死亡消息的亲人朋友同事来说,能在这个时间赶过来,都是生前比较切近的。这个场合需要这些切近的人匆匆走来,只有这样匆匆地走来的人多了,死者才有面儿,准确地说是死者家属才有面儿。
在这样的时刻还要面儿有什么用呢?不过活着的人要继续活下去,继续活下去,人类社会的一切基本守则,本地的一切传统风俗,不管其中含了多少想不开的没意义的成分也都得照单全收。这是礼数。
在婚丧嫁娶的人生关头,实际上任何外在的仪式都和本质不能形成直接的关系,有没有外在的仪式一点也不影响内在的本质的无可挽回的变化;但是,人就是人,人就是社会规则下的人,没有别的选择,选择了别的即便你自己接受也会为别人所不能接受,所以只能如此,只能如此。
匆匆的人影的来去实际上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也就结束了,就只剩下了站在楼道口的守夜人了。他们的身份总是有点可疑,不是说他们本人有什么问题,而只是说不管任何人离开,都总会有几个这样的守夜人,好像是同一拨人,有着同样的神态和同样的姿势,说着同样的话,抽着同样的烟。
真正入夜以后,实际上连这样的守夜人也都回去睡觉了。只有灯光和花圈在守夜,灯光照耀着花圈,陪伴着楼里面某一间屋子里的逝者。这,是他在自己家里的最后一个夜晚。
好在所有的陪伴都是有时有会儿的,第二天早晨天还不亮的时候,灯光下的楼道口,花圈围绕着的楼道口突然就热闹起来,很多人纷纷走过来,很多人纷纷走出去;灵车已经开进了院子,在一片停放的车辆中间,它只能正着开进来再倒着开出去,没有别的选择。哀乐响起,所谓起灵实际上就是用担架将逝者从楼道里抬了出来,抬上了灵车。家属紧紧跟随着,哭声骤起。在早晨的寂静中,这些哭声传得很远。楼上楼下所有的人好像都还在睡觉,没有人围观,没有人扒窗户,连小孩子探头探脑也会被大人一下就拽了回去。
灵车离开,院子周围停下来的诸多车辆也跟着离开,形成一个车队,向南,向这个城市中所有人的最终归宿地而去。
院子里一下就恢复了平静,灯光已经撤除,花圈也不见了,空出来的车位立刻就有车辆停靠了进去。那些停到了车位里的车似乎舒了一口气,说:终于停进来了。
一个人就这样走了。他昨天也许还在院子里说话,还在车和车之间蹒跚着走路,但是到了晚上就已经供人瞻仰了,到了第二天早晨就永远不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就是一个人的结尾。也是几乎所有人、绝大多数人的结尾。正常而平常,除了亲人的内心之外,激不起一丝丝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