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笔记：小阳春里在大地上的行走

梁东方

小阳春的日子在阳历12月初的时候如期到来——如果按照夏历来说实际上已经过了小阳春的时间段了，现在小雪节气已过，大雪将至；但是因为前一段时间一直在雾霾的笼罩下，所以这个突然没有了雾霾的日子就显得比前面那些日子更像小阳春了。

在这个小阳春的日子里，没有风居然也没有雾霾，灿烂的阳光普照大地，将城市中一向含糊模糊的一切都纤毫毕现地展示了出来，其清晰与明亮的程度让人直接怀疑这已经不再是身在华北平原上的本地，而是穿越挪移到了南方的、海边的什么一尘不染的地方。

这种好感觉鼓舞着人，使人完全不考虑时间问题，即使已经下午两点多了，也依然从城里坐上了去往远郊的长途大巴。高高的座位上正好可以俯瞰高速公路两侧的大地和田野。包括西边的山脉和向东而去的河流都因为极高的能见度而有鲜见的清晰明媚，让人如置身画卷之中，画卷徐徐打开，被天地造化精心设计过的美景接踵而至……

但是即便在这样的日子里，大多数人也还是都一如既往地在建筑丛中，在交通工具中，在既定的轨道上；没有多少人能脱离开程式化的生活模式，走到大地深处，去迤逦而行，去遥望怅想，去沐浴这不是春光胜似春光的日子。

于是在几十公里之外下车以后，没有再坐大巴，而是直接沿着公路边的小路走进了大地和村庄，然后面对阳光一路向西，穿过高速公路，穿过老槐树行列之侧有一个个老旧单位的郊外胡同，以较快的匀速漫步而行……

这一段路，大约有十几公里。十几公里阳光普照之下的华北平原腹地虽然已经是冬天，但是麦苗依然绿着，没有了叶子的树枝树杈依然能在空中形成一行行棕褐色像是还有生机的树冠线。

在蔚蓝的天空下，这一切都让置身在广袤大地上的人，自然而然地有了一种风景无限的好感觉。仿佛我们自己一向生活的家园，突然因为史无前例一般的光鲜而有了陌生感，在家门口就已经像是到外地旅游，像看见了风景区里的雄伟瑰丽和旖旎壮阔。就连村庄之中的道路和房屋也都像舞台布景一样纯粹，一尘不染、边角分明、光影透明之中，所有的人都跃跃欲试地喜上眉梢。

大家不约而同地都站到了街上说话，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一边说一边可以遥望天空，遥望自己生活的地方呈现出来的美不胜收的惬意。好像大家一直以来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这里，所期待的就是这样一个终究会到来的日子。在这个日子终于到来的时候，虽然不便直接表现出欢欣鼓舞，也尽可以笑逐颜开。大家都会因为什么不太值得笑的事情而笑，都会提高了八度打招呼，都会说着其实没有意义的废话的时候充满了一向不大有的热情。这是大家共同表现出爱自己的家乡的至关重要的一刻。

这样的好感觉如果是在春天在秋天甚至在夏天大概都不会让人太过惊讶，但是现在是大雪时节将至的冬天，是人们印象中瑟缩寒冷的冬天，是万物萧疏人们裹足不前的冬天。这时候走在大地上所收获的意外的美，可能只有这样小阳春的好日子才会有；应该不会持久，但越是这样越是珍贵，越是让人觉着喜出望外。

我放开脚步，向着一个方向尽情地走下去，沿着村庄之间的小公路，沿着田野之中的庄稼道，沿着没有路的倾斜的穿越大地的直线；自由行走是冬天大地上的专利，一切障碍都已经消失，大地完全让给了用徒步的方式表达对大平原的爱意的人。

上冻水在麦地里闪闪地映照着西沉的红日，夕阳里的一切也居然没有了冬天的落寞和萧疏而尽是夏日黄昏的壮美。不同的只是日落的速度极快，圆圆的红太阳一下就沉没到了西边远远的山峦线之下。黑暗迅速笼罩大地，一如大幕拉了下来，剧场一片黑暗。

这样的黑暗是暂时的，马上远远的车灯和路灯，远远的村舍之中的一个个窗口就都亮起了晶莹的灯光，它们和天上的月亮一起重新将大地照亮。在近乎明亮的夜色里，我继续自己向着一个方向的步行。但是白天的温暖倏然而去，寒凉骤然而至，脚步也就变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有了小跑起来以生热的节奏。

在出发的时候还完全没有想象到这样的场景，在远离城市的大地深处的夜色里快步而行；这样迥异于日常生活的场景在一个人的身心之中都是极其有趣的经历，具有一种转换时空一般的崭新的角度，甚至是迥然的人生经验。在生活的诸多可能性里，这当然是其中的一种，不过是一种不大经常被实现的一种。偶然实现一下，就很有拓展感，很有不一样的生命活力。

当然，这样“任性”的徒步，完全没有考虑时间问题，结果只走了十几公里天就黑了。要紧的是要回到107国道上，那里才会有长途公交车，或者村镇之间的小巴车，坐上去走一段是一段，那样就可以转折着回来了。

就是没有车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尽可以一直走回来。在夜色里穿过大地，穿过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