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笔记:回不去的故乡
梁东方
平原上的村庄积累着自己一日复一日的历史。一代代的人们被动地出世长大,为生计求索,叶落归根,有飘散到世界上其他的地方的人,但是更多的还是回归这片土地;村庄和村庄上的人们,将人世人生的过程的轮回与轮回的意义与无意义,不停地上演着,本身就充满了哲学的嗟叹和感情的盈溢。然而时间的洪流滚滚向前,四季与人相伴,永远兴致盎然,未尝有丝毫因为重复得太多而来的不耐烦或者中断。
在路过南曹庄村南的梁家坟的时候,父亲坚定地让停车,我随他爬上高高的土坎儿,在遍布的坟丘中去寻找梁兰芬爷爷的墓。父亲说起上次领着来找到梁兰芬爷爷的墓的那位本族亲戚,自己也已经进了坟中。
梁家坟以前栖息着很多猫头鹰的柏森森的参天大柏树林,早已经消失,成为光秃秃的一片,恰与干旱的天象相应。童年与那些古老的自然意象相伴相随的神秘和恐怖感觉,自然也就荡然无存。
梁兰芬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游击队的领导,被鬼子抓住经受酷刑,九死一生;他到老年的时候,曾经作为那一代人中名望最高的族长,详细地修订过家谱,将每一位后人的走向和现在的位置都写得很清楚。在家谱里他还在写到了我的时候,专门多说了几句,意思是家族中需要这样能把事情写出来的人。我知道后觉到诚惶诚恐之余的惭愧,但是也有一种莫名的激励和鼓舞。就如同一个生活在险恶环境中的原始部族,每一个能为大家共同的生存做出哪怕一点点贡献的人,都与有荣焉。
梁兰芬爷爷曾经每年都给父亲写信,询问情况,介绍梁家这又一年里人丁的发展。他在现世之中站在家族与历史的顶端的那个时期,是整个家族每个成员的家族感都很明确的时候。现在他荣归地下,与自己家族的无数先人团聚,成为他们从来都沉默地凝望着后人的行列中的一员。
父亲与梁兰芬爷爷的情感联系在本族亲情之外,更有一种忘年知己的格外珍重。这使他每次回乡路过村边的梁家坟的时候,都会爬上高坡到坟茔前祭拜,都会在坟前叙说以抒不尽之胸臆。
在故乡,有人见了我和父亲,就问父亲:这是儿子还是孙子?这是因为老眼昏花,也是因为现代人普遍长得少性,但是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暌违已久。
父亲因为听力下降而已经习惯喊着说话,声音很大。但是偶遇到的上了年纪的人,他都能慢慢地回忆出他们年轻时候的模样。他说到一位少年时的朋友,说到他们在少年时的离别,相送出去很远很远,那朋友说:你母亲就你一个儿子不应该离家啊。那时候父亲是15岁。
以后他们一直互通音讯,甚至各自谈了女友也还把女友的照片互相邮寄过去。但是没有想到,少年时的一别,便此生再无相见,直到老年以后听到那朋友逝去的消息。
每个人都有自己可以骄傲的地方,并且一定要找到可以把这种骄傲表现出来的合适的场合。对于爸爸来说,这个合适的场合似乎就是在故乡的时候,回故乡的时候,他面对的长辈已经越来越少,越来越是只有平辈儿的兄弟姊妹及其子女们的情况。
在这样的情形里,他有一种荣归故里的荣誉感,有一种自己可以将自己的成功展示给所有的亲人的自豪:他的成功包括各种健康知识,包括去过哪些地方,包括儿女的职称,包括自己以前经常爬山现在很注意饮食……甚至还有儿子开车带着回故乡这件事情本身的形式意义。
但是他又已经不能真正融入乡间生活,不能安顿下来真正去热爱乡间的风物,只能以游客的心态来看待眼前自己也在称赞的一切。因为在屋子里不方便脱鞋换成脱鞋而不习惯,因为没有自己在家里固定模式固定位置的生活用品的摆放而不适;所以他总是蜻蜓点水,稍微走过看过打过招呼了就一定要离开。
以前还有赶回去工作的借口,现在早已退休,没有了那样的借口,也就不需要借口了,就是要走,坚决地走。好像待的时间短也成了他营造自己回乡的骄傲感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故乡在相当意义上已经变成了回不去的故乡,既是因为故乡已经变了,也更是因为我们自己变了。但是故乡的根脉意义永远都在,永远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