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
【作者:薛和】
在一个艺术精神寂寞的时代, 大师终究是孤独的。
黄宾虹似乎是一座被当代画界雕琢得光滑耀眼的石碑, 而且在理论家的笔下似乎被打磨得越发精致闪亮。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 重新打理这座不同寻常的纪念碑显然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他生前知己不多、知音更寥寥。尤其是现在人们用外行充当内行的口气评价老先生的画作时, 你会觉得“浑厚华滋”这样的词语背后有一个疑问和圈套。但是, 除了这个令人困惑的词语, 似乎再也找不到更贴切的语言来形容大师艺术精神深处的风范了。
我一向认为, 黄宾虹的山水灵魂和自然精神始终如同孪生兄弟般忠心耿耿地守望着他。他的支持者其实就是他自己, 起码在他的一生中, 缺少真正意义的艺术上的知音。至少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 他是一位游历于水墨世界中回望传统文化精神的苦行僧。
“貌合神离”是现代人诠释黄宾虹的山水画精神的真谛。黄宾虹是否曾经在栖霞岭下凝神眺望云霞蒸腾的西子湖畔时, 思忖过数十年后的辉煌耀眼和声名显赫呢?我实在没能力去揣度一位大师心灵深处的那份智慧。从一个浅薄的层面上来看, 大师之所以为大师, 至少从他的画面里你能感悟到那种对大自然的深入探究, 理性思辨后所流露出的从容大度、豁达轻松以及发自内心地对山川的关怀挂念。
黄宾虹认为“中华民族所赖以生存, 历久不灭的, 更是精神文明。艺术便是精神文明的结晶。现实世界所染的病症, 也正是精神文明衰落的原因。要拯救世界, 必须从此入手”。
显然, 民族文化精神的衰落是上世纪初一个文化大国精神整体滑坡的结症所在。在这一点上, 黄宾虹以艺术大师的敏锐, 道出了“艺术便是精神文明的结晶”这一超越了当时时代的文化理念。在这一理念的引导下, 他以其执犟甚于执着的心劲儿, 固守自我认同的精神家园, 打理落满埃尘的新世纪的水墨语境, 试图在墨分五色的领域拂去尘埃, 明心见性。
“要拯救世界, 必须从此入手”的信念, 使黄宾虹面对大自然山水进行深层的思索, 开始了他一生对山水美学的多元探索:“我要游遍全国, 一方面看尽各种山水的曲折变化;一方面则到了某处, 便发现某时代某家的山水根据, 便十分注意于实际对象中去处研究那家那法, 同时勾取速写稿, 并且以自然的无穷丰富, 我也就在实际的对象中, 去控索各种各样的表现方法。”
黄宾虹以其传统绘画中“穷神变, 测幽微, 与六籍同功, 四时并运, 发于天然”的“以法探道”的状态, 深入到对自然景观的心性阐发, 体验山川林木云水的幻化, 不仅使山水画的外在形态面目一新, 其内在精神也让人刮目相看。事实上, 黄宾虹在探索山水画美学的领域, 走的是中国古代艺术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常规之路。
围绕这一主题, 黄宾虹站在理性思考的角度, 深入自然, 探本求源, 把山水画创作的意识变成了精神投入的考量。宋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凡一景之画, 不以大小多少, 必须注精以一之。不精则神不专, 必神与俱成之。神不与俱成则精不明;必严重以肃之, 不严则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 不恪则景不完。故积惰气而强之者, 其迹软懦而不决, 此不注精之病也。”
正是坚守着这样的理念, 在游历全国的自然山川、行万里路的艺术实践中, 黄宾虹以强健的体魄和不知疲倦的精神状态, 表现出异常的激情和狂热, 确立起艺术生命价值的自觉把握, 从而体现出“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的思想意识, 以生命的强度塑造自然形态的深度。黄宾虹以不显山、不露水、不张扬的隐士风格, 完成了他艺术创造的精神扩张与山水原创的宏图之业。
品读他在巴山蜀水、皖浙诸地的写生画作, 可以感觉到一种在人文精神低潮时代下的山水画的新面目脱颖而出。尽管那个时代没有多少雅士名家能够真正领会他那弥漫真气的原创山水画, 但散落在“中华大地, 无山不美、无水不秀”的作品里所透露出的强烈深厚的人文气息还是能使少数方家慧眼识珠。极具个性的黄宾虹似乎并不在意人们对他的看法。他依然故我, 秃笔一枝, 残墨数点, 孜孜不倦地着意点染他笔下的山川、砚边的花草。“尝悟笔墨精神千古不变, 章法面目, 刻画翻新。”
翻开黄宾虹的论著, 瑰丽的辞藻、生涩的语言、硬造的词句并不多见。我们如同在与一位善识者平心静气的闲聊, 淡然、平实, 不造作、不扭捏、不声张。大师的本来面目在其原创的艺术精湛的语言中得以平缓地展开。如同古琴生发出来的自然音响, 幽远杳渺、飘忽荡然。黄宾虹的一生, 浸透在传统文化的情感血液里, 他勤于体悟笔墨间的创意和翻新。他观察自然万物知其理的奥妙所在, 体悟云水山川的来龙去脉, 泉石林木的细微变化, 揭示大自然风雨晦暝之态, 使之造化于心, 放笔手下, 自然会生发出山水实体在艺术家心中的那份对生命状态的真实感觉。
他顺理成章地把一个人人都熟视无睹的大自然, 翻画成自个儿的风格影像。他没有请枪手在报刊上捉笔鼓吹, 更不刻意拿捏传媒的尺脉为他造势。在他看来, 创新没必要大张旗鼓的漫天招贴、遍地炒作!他之所以成为大师, 其风范完全是因为那个时代抑或说我们这个时代需要这样一位大师。回过头来, 细看一下我们当代的所谓“艺术家”, 又有几位能与这位栖居于栖霞岭下默默无闻的真正艺术家一比!读他的画, 那份充盈在画面里的静气岂不让现代诸多的声名显赫的“大家”汗颜!
因此, “厚德载物”体现出黄宾虹的个体艺术与现代艺术之间精神理念和人文内涵上的差异。黄宾虹生前寂寞, 死后孤独。在他活着的时候, 给他空泛的头衔似乎不多, 时下此翁的知音却似乎多得不可胜数。然而, 真正能与之对话的又有几人?这是一个不可言说的语境。其实, 老先生在黄泉之下还是很落寞的, 如同他的被印刷成巨幅的作品被悬吊在地铁的站台上, 抑或是张挂在装修的如后宫般华丽的暴发户的客厅里。
在这个孤寂的时代, 他是何等的寥落苍凉。现代人效仿黄宾虹的艺术风格而皮相不存或者完全是“貌合神离”并非是危言耸听。当我们用理性的眼光审视这位曾经栖居于西湖栖霞岭下闲云野鹤般潜默的山水画大师, 却发现此公离我们并不遥远, 而我们却离他很远、很远——无论是理念还是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