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除辩论冲动和情绪的训练实例
以训练来讲,我觉得最重要的是<齐物论>『消除辩论冲动、寻找真相』的训练。因为我发现,《庄子》的第三篇比第二篇难练。我台湾的老助教、老同学,第二篇的第一招勉强能练到,但是到第三篇多半就练不上来。为什么?因为第二篇的功力还没练够火候。如果第二篇的火候练到了,爱面子的心会少很多,这样才能练第三篇。
《庄子》第三篇的第二招,比如说,我会跟天威打电话说:『天威啊,不好意思,我觉得我快要生你的气了。我生气,一定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把我以为的故事情节说一下,你可不可以帮我听听看、纠正我一下,告诉我,我哪里搞错了?』类似这样的行为,几位老助教和老同学,往往会被自己的面子绑住,拉不下脸,做不到这样子向对方求助。
第二招没有练到化掉面子以前,当你有情绪、在生气的时候,你会被面子绑住,无法反过来向对方求助:『请问我哪里搞错了,你可以帮我的忙吗?』其实我也有很多时候没办法做到呢。
好像是2013年的秋天吧,我有件事情不高兴——因为我很少不高兴,有一次就记得特别清楚——事情是这样的:
丁助教的弟弟来听我台北的日文课,我从丁助教的只言片语之间,『好像』听到说:他给弟弟免了学费。因为上课前助教得帮我架摄影机,而他就让弟弟帮他跑腿去买晚餐便当,当他『助教的助教』。
听到这样一个故事,我很不高兴,我说:『你们当我的助教,都没人帮我买便当;你们当助教,还要雇助教帮你买便当?你日子过得比我还好哇?你免了他的学费,让我吐钱请人给你买便当?这,我实在撑不住啊!』
丁助教说:『实际的剧情是:我弟弟的学费我帮他垫,有给你,我是免了我弟弟的学费,但是没少了你的。我施恩给我弟弟,叫他帮我买便当,以示报恩,这么回事而已。』我想:『啊,这样也没问题嘛,果然是我搞错了。』
说真的,我那时也跟丁助教说:『你在牛肉面店打工,你的家人来吃碗免费的牛肉面,都很合情合理;你弟弟就算是助教的家人,免费坐下来听,我也不会生气。』可是就因为『我以为』剧情是这样那样,有搞错,我就很气。
很奇怪:同样是我没拿到钱,为什么『这样这样(我以为的)』我就会很气?所以这很气的背后,还是有不合理的部分,需要再找真相。
我要说的是:《庄子》第三篇的第二招,的确比处理辩论的冲动要难练,因为很多时候,你是看不到真相的:甚至你不会想到,自己需要看到。但我现在就有这样的警觉:一旦自己有情绪,就要知道,可能是自己搞错了。
比如说,有一次,我去上课的路上,有事打电话找不到助教,我就有点不高兴,想:『助教到哪里去玩了?』这时候我就会提醒自己:『他多半没有去玩,一定是我搞错了,才会不高兴。』结果,果然他们是好好地在教室准备上课的种种,只是手机没带在身边。所以,人的『我执』好像让我有神通了。
但是,这东西到底是很微妙,那一点小小的的负面情绪,不一定每次都让人有警觉。就比如说,去年一起去香港玩的朋友里面,有一位老同学,差一点就被我冤枉而拉黑了:
有一位香港朋友的朋友,是收藏很多好酒的品酒专家,一起吃饭时,带两瓶好酒请大家喝。我看到那位老同学跟服务员说:『不好意思,那酒的瓶子可以拿给我看一下吗?』然后看了酒标,点了点头……
事后这位同学跟我解释说,她是因为那个酒实在很好喝,所以赶快看一下是什么牌子的。可是,我看到她的动作,误以为她是因为有品酒大师在,想要表现出她也很懂,也要来鉴定一下。同一个动作,我却做了错误的解释。
我因为这个不实念波,产生不舒服的感觉,觉得:『哼!这个人果然没有希望练成《庄子》的,这种地方还要端架子?别人是品酒大师,就要表现我也是品酒大师了,了不起啊?这个人练《庄子》没望了,把她拉黑好了。』
在这种事情上面,事后再反省,你就会发现:因为搞错了,所以会让那一个小动作,把你搞到那么不高兴。这样讲听得懂吗?心里面那个微微的情绪,是找到我执的关键性线索。
所以,我现在相当不能信赖的修练法,就是『我们学佛的,要断除贪嗔痴』一类。以我练《庄子》的经验,我觉得『情绪』是一个科学的事件——一般人都说『不讲理』才闹情绪,我的经验却是:情绪是最讲理的了——让你找到真相,并且承认那个事实;那个内分泌失调结束了,情绪就会没有了。
但是,你不找真相,却说『我们不可以有贪嗔痴』,而把那个情绪压抑到没有。好像这个我执,明明有附一个标签叫『情绪』,让你得以看得出来这是我执。现在却把标签撕了,令人再也认不出我执来,这就叫『解离』(alienated)。把内心测谎的机制直接打瞎,这样就没有情绪了。我们消灭了心中之神,也会没有情绪;因为情绪是心中之神看到谎话时,发出的尖叫声。
一般人叫修心;不要起情绪、不要有恶念、不要恨人、要宽恕他人……站在道家的立场,我会觉得这是没有科学正确的做法。因为,如果一个人内心充满了恨,这个『恨』其实是一个科学事件。
怎么说呢?
假如你曾经被搞到,搞到你的人可能是你妈妈,可能是你老公,总之你常常接触到的人。你被他搞得很受伤,结果你只要想到这个人,就觉得可能会再被他伤到……这个情绪会变成恨。
要消除『恨』的科学做法,就是:尽全力做到不要再被他搞到。(当然这还是有例外啦,好比说我继母是一个一天到晚在恨人的人,但其实,比如说我奶奶,被她大哭尖叫发作歇斯底里那么一次之后,已经是吓得有生之年都躲着不敢再惹她了,但她不晓得自己已经成功了,还是以为我奶奶会再搞她,所以依然恨了一生一世。)
在道家来讲,这些强烈的负面情绪,都是科学的事件,不是道德的事件。一个人如果每次都忍让,允许自己被欺负到,会变成记恨,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现象。
我常常说,一个女人得乳癌,有时是因为记恨的念波留驻在肝经上面。可是这个记恨的念波,常常发生的故事情节只是:
这个女的,她的先生,嘴巴很碎,早上看着报纸,就在一直做时事评论:『啊!这个谁不会当总统!』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一直讲一直讲,然后这女的早饭晚饭都要忍耐这个人的一直讲,这是一个具体的折磨。她并没有想到,其实可以拿炒菜锅把先生的头敲下去,可是她每天忍,忍个几年,就得乳癌了。她每天都被打内伤几下,这种小小事的确可以造成真实的恨意。
但是,要消除这个真实的恨意,可以拿一个打不死人的苍蝇拍,你先生只要一开始讲,你就『啪』地往他嘴巴打下去掌嘴——等一下!……控制、改变对方,也是很不庄子,这样算犯规——不过,『尖叫着冲出家门』,倒是没犯庄子的规。这样,你的恨意就消失了。
一个人要不恨人,需要确保自己不要被对方搞到。消除情绪,对我来讲,是一个『承认事实』的『科学正确』的过程。而不是什么『修养心灵、要充满光、充满爱、不要恨、要宽恕、同情对方』那种东西。至少我不太会玩这一招。
对我来讲,『原谅对方』这种美德,是一种太过高大上的、奢华的情操,我做不起,也做不来;我是比较认怂一点啦;认真做到不要忍耐、不要被对方搞到,这样就不会有恨,也就不必去考虑『原不原谅对方』这种大难题了。
对我来讲,练《庄子》的体验大约是如此了。
接下来,我们从《庄子》的故事里面,就会读到很多象征符号的故事。因为庄子提出很多他看到的真相,而世界上的人,很多设定值其实都是谎言。比如说,庄子认为:人不需要有爱。但是对很多人来讲,这种说法太过分了。所以庄子会把他的一些意见,隐藏在故事的背后:『如果你不是很爱我的话,你看不懂就算了;但是你真的很爱我的话,我的意见你还是听得到的。』大约是这样的书写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