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堡
□雪 鹰
第一卷
13
曹文俊被推举为屯头后，立即着手团练训练。他首先成立了以何尊儒、汪明槐、吴曾彩为顾问，汪永龄、吴之焕、曹文成、徐天雄、王琦、郑有能、朱大宏、何应奎、张寰宇为副手的训练领导班子。蜂窝堡共十三庄，起初，他想按庄份组队训练，但觉得过于分散，形不成气势。为了训练方便，本着就近原则，他把蜂窝堡按姓分为五个训练分队，要求每姓凡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丁都要参加训练，并根据每姓人数的多寡，确定分队长和副分队长。五个分队的训练地分别设在泰山寺、郑家祠堂、汪家祠堂、吴家词堂和汪家场。训练时间为每天早晚各一个时辰，风雨无阻。各分队可根据实情分组，晴天集中大训，雨天分组小训。各姓均不乏习武之人，各推举武功高强者担任教官。同时规定冬训两个月，春训一个月。训练期间，各分队正副队长每十天到泰山寺开一次碰头会，交换意见，交流训练经验。这年的冬季训练开展还不到十天，在蜂窝堡居住的一刘姓后生在熊家嘴街上被人打得头破血流。这后生的父亲叫刘传虎，他急冲冲跑到泰山寺，一见到曹文俊，就声泪俱下地跪了下去：“小虎怎么了？——传虎大哥，你起来慢慢说……”曹文俊赶紧把刘传虎扶起，让他在一张凳子上坐下。在曹文俊的追问下，刘传虎啜泣着把儿子刘小虎被打的事告诉了曹文俊。曹文俊皱了皱眉，问：“谁这么大胆，敢打我们蜂窝堡的人？”居住在蜂窝堡的各小姓，向来都是受十屯保护的，曹文俊决定替刘家出头，便提出要见见他儿子，先把事弄清楚了再说。听说刘小虎躺在家里，曹文俊便叫上徐天雄，随刘传虎来到了刘家。刘小虎躺在床上，额上一道淤青，头上包着条汗巾，两只眼各肿得都只剩一条眯眯的缝，发鬓际还有未洗净的血迹。“小虎，快跟曹先生说。”刘传虎心疼地把儿子扶得半坐起。“让他躺着。——找郎中看了没有？”曹文俊关切地看了眼刘小虎。刘小虎还不过是一个半大的孩子，应当说不会主动惹事。原来，昨天下午，他同伙伴吕幺儿到熊家嘴玩，刚踏进河街，冷不防身后一匹惊马狂奔冲来……因事发突然，他赶紧把吕幺儿往街边一推，自己也跟着一闪，但却把正在街边摆棋的两个混混给撞了个四仰八叉，棋子也哗啦啦滚了一地。那两个家伙一翻身爬起，二话不说，一个抡起拳就朝刘小虎额上猛击，打得他眼冒金星，连叫都发不出声；另一个把手中核桃般大的棋子狠命地掷来，正好砸中他头部，顿时鲜血直冒。两个家伙见刘小虎倒地，扔下棋盘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多亏了吕幺儿，费了许多劲才把他扶回了家。“下这样的狠手，定非良善之辈。”曹文俊脸色铁青，咬了咬牙，对徐天雄说，“让建亭带几个弟兄到街上找找，不把两个狗娘养的给绑回来就绝不罢休！”这天傍晚，那两个混混就被绑到了泰山寺。他们一见曹文俊，立即浑身筛糠一样跪了下去。曹文俊瞪了他们一眼，强忍着怒火问：“那事……怎么了结？”“我也不怕你们跑！躲过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难为你们，算我们小气了。把孩子看好就行。怎样？”曹文俊便让徐建亭领二人到刘家去。那两个家伙满以为会遭一顿猛扁，见曹文俊如此轻易地就饶过了他们，内心也便生出了许多悔意，对徐建亭替刘家提出的要求无不照办，各回家取来十两银子赔给了刘家。大约过了五天，刘传虎和吕幺儿的父亲，还有一个姓彭的，三人来到泰山寺，请求让他们和其他几个小姓的人也参加团练训练。于是，在征得各小性同意后，在这年冬训的第二次碰头会上，曹文俊把在蜂窝堡居住的二十多家小姓按就近原则编入各分队参加训练。至于训练，各姓在习武方面都有能人，尤其是汪姓和何姓。汪姓的拳和大刀在蜂窝堡是有名的。刀法传自先祖汪元，后经咸丰年间的武举人汪永洲创新，威力无比；而拳法则传自煨罐子爹汪礼仁。在曹文成编篡的《十屯演义》里有这样一个故事：汪礼仁少时家贫，因头上长有癞子，人称“癞礼仁”，后人称之“煨罐子爹”。他十四岁那年，东荆河汪家剅决口，蜂窝堡和周边民垸眨眼间就一片汪洋。汪礼仁只好随父母南下逃荒，途中与父母失散，流落到湖南石门一带，给一家姓严的财主放牛。严财主的邻居是一位名扬湘西北的武师，姓唐，在家设馆授徒。每天早晚，汪礼仁都被那习武声吸引，便从窗缝里偷学，半年后被唐武师的徒弟发现。偷学他人武艺是武林大忌，唐武师非常气愤，要严惩汪礼仁——废掉他的武功。严财主知道后，急忙赶到唐武师家为他求情。唐武师听说汪礼仁是一个流落他乡的孤儿，顿时心生怜悯；又见他聪明伶俐，便破格收他为徒。汪礼仁仍住严财主家，白天给严财主家放牛，晚上跟唐武师学武。严财主见汪礼仁放牛认真，学艺执着，更加喜爱。为了给他补身体，从他拜唐武师为师那天起，就命家人每晚在灶膛里给他煨一罐豌豆，供他练完武后宵夜。汪礼仁跟唐武师学艺六年，把唐武师的十八般武艺样样学得精熟。二十岁那年，汪礼仁拜别唐武师和严财主回到了蜂窝堡。这时的他已长得身高体壮，力大如牛。这年腊月二十，地上积雪初融，道路泥泞难行，他穿着一双木屐，担着一石豌豆到熊家嘴，打算卖了买点鱼肉回家过年。同行的人都替他担心，快十里的路，他硬是连肩都没换，让他们惊叹不已。卖了豌豆，来到鱼行。熊家嘴鱼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不准翻篮。即凡看中了鱼，讲好了价，就一定要买，哪怕你钱不够，用衣服做抵押也要把鱼买去。汪礼仁虽说二十岁了，但毕竟经历的事少，对鱼行的这一强买强卖的规矩根本不知。当经纪把他看中的鱼过秤后，他才发现买多了，便同那经纪商量，想少买一点。那经纪姓杨，平日里最好欺行霸市，强买强卖，无人敢惹，是有名的“蛘辣子”。他眼睛一瞪，恶声恶气地说：“不行！”汪礼仁没办法，只好不买了。蛘辣子见他不买，二话没说，呼拉一声就是一秤砣砸过来。旁人都为这个后生吓了一身冷汗。汪礼仁却不慌不忙，身子一错，头一扭，扬手就把那秤砣接在了手中，引得围观的人一阵喝彩。这下蛘辣子更不好下台了，他脑羞成怒，挥拳就打。这些在鱼行当经纪的人，多会点功夫，又同那些鱼贩子拉帮结伙，一人吃亏，众人齐上。汪礼仁见他来势凶猛，把身子一让。蛘辣子因用力过猛，一跤跌到了一个鱼篮里，嘴上啃下了不少鱼鳞。那些买鱼的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他们都被蛘辣子欺负得够了。蛘辣子爬起来，抡起一根扁担，呼的一下就向汪礼仁扫过来。汪礼仁身子一闪，说道：“我再让你一次！……”蛘辣子不待汪礼仁把话说完，挥着扁担就朝汪礼仁的头猛劈下来。如果这一扁担劈着，汪礼仁不死也残。这一次汪礼仁没再避让，而是扬手把那劈下的扁担接住，顺势往身后一拽，左腿微矮，右脚往前略略一挡，蛘辣子便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浑身上下沾满了污泥。汪礼仁跨上一步，左手当胸把蛘辣子提起，右手扬拳，说：“打你一砣（拳），你受不了；打你半砣，我不好分！”说完，手一松，把蛘辣子扔在了地上，自己挑着担子走出了鱼行。那些赶来为蛘辣子助威的一个个吓得闪在了一边。从此，熊家嘴鱼行那不准翻篮的规矩也就破了。不出一个时辰，汪礼仁的大名就传遍了熊家嘴的大街小巷。按照曹文成的考证，汪永洲的武艺，多是从汪礼仁那里学来的，只是他对刀法特别精通。何姓的是寸捶，也就是靠手腕发力，能打碎十三块城头砖，非常适合近战。这在曹文成的《十屯演义》里也有较为详尽的描述。何姓先祖何道本是一名铁匠，兼铸犁铧。在蜂窝堡，这犁铧又叫鹳头，取其形状像鹳鸟的头之意。所以何姓的聚居地被称作鹳头垴。何道自幼练武，精通拳法和锤法，当年追随大哥汪元驰骋沙场，手中一柄铁锤打遍六府一百单八县未逢敌手。解甲归田后，他重操旧业。何家锤和何家拳都善于贴身近战。何道觉得，与敌人短兵相接，要在瞬间取胜，就须手腕有很强的爆发力。他结合何家拳的特点，吸纳众家之长，创立了寸捶。何家拳传到何应奎曾祖父何铁匠时达到了顶峰。有一次，何铁匠到汉阳进铁，在汉口码头，见十多个搬运工人欺负一名外乡男子，他们把那人打得趴下后硬要他从他们的胯下钻过去，否则就要把他扔进江里喂鱼。何铁匠实在看不过去，就上前替那人求情，希望那些人能放过那人，结果被那伙人啐了一脸。为了震慑那伙人，何铁匠叫手下人找来十三块城头砖叠放在他们面前，然后大声说道：“各位，古人说四海之内皆兄弟，这个外乡人虽然得罪了大家，但士可杀不可辱。俗话说大路不平，旁人铲修。我何铁匠是个乡下人，一向胆小怕事，出门在外，从不敢招惹是非；但今天我实在不忍心看着大伙把他扔进江里，才向众位替他求情，请求放他一马。可能是各位觉得我分量不够，故毫不领情。这里有十三块城头砖，如果我一拳下去，只要还有一块不碎，那就请各位把我扔进江里替这人去死，毫无怨言。如果块块都碎了，就还请大家给我个情面。不知各位意下如何？”那伙人见十三块城头砖叠在一起有三尺多高，料他难以全部击碎，便同意了。只见何铁匠绕着那墩砖走了三圈，大吼一声，猛地挥拳砸下，那十三块城头砖顿时碎片乱飞，嗖嗖有声，块块都被砸得七零八碎。见此情景，围观的人先是一阵惊愕，接着是齐声喝彩。那十几个搬运工个个目瞪口呆，无不脸色煞白，齐刷刷地跪了下去……何家拳也一下子扬名省城了……为了激励各分队训练，检验各分队的训练成绩，曹文俊每月都举行一次总队会操，即各分队所有参加训练的团丁都到泰山寺集合进行比试。第二月的比试是在腊月二十举行的，到腊月二十二结束，共花了三天时间。腊月二十这天一大早，泰山寺就发了十三响锣，各分队立即响应，各团练全副武装，个个雄赳赳气昂昂，敲着锣打着鼓，从各自的训练地出发朝泰山寺而来。泰山寺前搭起了一个长两丈宽一丈五的高台，台顶挂出两个大红灯笼。台两旁贴着曹文俊亲手书写的一幅对联，上联是“春则耕，冬必防，亦农亦兵，乡勇威风寒贼胆”，下联是“刀出鞘，弓上弦，保境保民，团练浩气壮山河”。台前彩旗飘飘，气势凛然。蜂窝堡的民众，在这几天也是盛装打扮，一路跟到泰山寺看热闹。循着那锣声鼓声和喊声，周边各民垸也来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在这次会操比试中，几个身怀绝技的，让众人喝彩不已。何应奎的寸捶，郑云龙的轻功，吴之焕的飞镖，无不让众人大开眼界，大饱眼福，直叫过瘾。这次会操因接近年关，曹文俊为了宣传蜂窝堡，特地请回吴之甫，还请来了熊家嘴巡检司司官彭天祥。作为司官，主管辖区的巡逻捕盗、募役、捕蝗、修建水利闸、抗灾、祷告求雨和民刑诉讼案件等，遇到特大案件，才报请知县处理。蜂窝堡训练团丁、保境安民的举措得到了巡检司司官彭天祥的高度赞扬。熊家嘴巡检司下辖七十二个民垸，蜂窝堡是其中之一。在七十二个民垸中，如果每个民垸都像蜂窝堡这样训练团练、保境安民，那熊家嘴巡检司将成为全县四个巡检司中最平安的巡检司，这如何不让彭天祥高兴？又如何不让知县王大人高兴？彭天祥当即表态，年关之后，要在全巡检司推广蜂窝堡经验，还要上报知县大人，以期知县嘉奖。因获得了巡检司司官的表彰，曹文俊在蜂窝堡的声望空前高涨。蜂窝堡各姓无论老人还是青年，对他都肃然起敬。他呢，一点也没因此沾沾自喜，反而更加谦恭，办事也更加勤勉。自从训练团练以来，他几乎每晚都住在泰山寺，早上训练结束才赶往吴家祠堂给学生上课，午饭时才回家看看。对此，他妻子姚秀琴颇有怨言，但他却乐此不疲。腊月二十四小年那天，他和各姓头人一起专程看望了堡上的孤寡老人，督促各姓对他们提供帮助，让他们能过一个祥和的春节。蜂窝堡最薄弱的地方是东南面，也就是横台与洲子台这一带，这里住户少，离泰山寺、汪家场都大约三里路，再加上这里到处是芦苇、茅草、荒林，是土匪最爱出没的地方。为此，曹文俊还把横台上的汪明达、洲子台的赵卦仙以及邓家台、小黄台的人召集起来开了一次会，要他们平日里搞好联合巡防。考虑到过节大家可能松懈，腊月二十八那天，曹文俊和汪永龄、徐天雄等人再次来到洲子台——因为洲子台仅三户人家，一户汪姓，一户张姓，还一户就是赵卦仙家，让他最为担心——他给这三家都配了锣，要求他们，只要有贼匪来袭，就发锣报信。并叮嘱汪明达等人要随时并且及时对洲子台进行支援，还当即决定，把邓家台、小黄台、横台和洲子台人员组织起来，专门组建一个分队，由汪明达任分队长，赵卦仙任副分队长。一切安排好后，曹文俊才放心地回家过年。蜂窝堡再次呈现出空前的团结局面。这年春节，各姓都组织了龙灯队、舞狮队或采莲船队。他们除了给蜂窝堡各家各户拜年，还到熊家嘴、莲华市、拉家场及周边民垸去舞灯、舞狮、划采莲船。从腊月三十到正月十五，整个蜂窝堡到处都响着锣鼓声和鞭炮声，有几姓还从外地请来了戏班，花鼓戏、皮影戏从正月初三到正月十五轮番在汪家场、泰山寺、鹳头垴、吴家祠堂、郑家桥演唱。每当夜幕降临，蜂窝堡就有好几处响起咚咚咚的锣鼓声和咿咿哑哑的唱戏声。花鼓戏有《打金枝》《站花墙》《十三款》等剧目，皮影戏有《罗通扫北》《薛仁贵征东撩西》《薛刚反唐》等。这段时间，蜂窝堡完全沉浸在节日的喜庆氛围之中。正月十六，蜂窝堡各姓头人和各团练分队的正副队长齐聚泰山寺，商定了春训事宜：春训时间比冬训要短，只一个半月。从此，蜂窝堡团练训练在随后的几年里便形成了常态，还在这年的三月受到了知县王大人的嘉奖。曹文俊也因此在全县扬名。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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