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龙岗 | 晴明杂感
『时光捡漏』您生活的笔记本
图:李一平
提笔写下“杂感”二字,实在是清明所遇所感繁杂,归来逾久,心中更烦杂,似有不吐不快、如鲠在喉的感觉,似乎又是一种责任。有了责任,烦杂愈加理不出头绪,索性杂记之。
大概由于一句“清明时节雨纷纷”的诗句影响,人们惯性思维中清明节必是雨天才正常。今年的清明节前阴雨连绵多日,气温骤降,关中西部的关山、太白突降了一场鹅毛大雪,这大概是天宫给予人间清明节的祭奠。
清明节当天,雨果真应验了。节前几天,每天一睁开眼,关注天气预报成了我除吃饭外的头等大事,到节前两天更是二十四小时持续关注。也许是精诚所至,甚或是上苍有感人间孝道的造化,预报清明节当日中午一时至下午五时雨会暂停,正好可赶这段时间来次精准上山祭扫。
清明节早上冒着大雨踏上回家的路,当日下午一时,还真神奇,像老天爷与气象预报达成了一种默契,果然雨停了,马不停蹄,赶紧登山。
父亲的墓地在县城北面的北坡山上,踏着水泥路蜿蜒而上,整个山坡的地一台台栽满了桃树。漫山遍野的桃花被雨水冲刷的更加鲜艳,桃树园中不时能听得到祭奠的人声,有喊着“父亲收钱来,还有里子面子三面新的棉衣,你爱喝的二锅头”,有絮絮叨叨交代“母亲你放心,有你在天之灵保佑,父亲的病好多了,你大孙子再过两个月要高考了,还要你保佑”等等。顺着桃园能隐约看到已祭奠过的墓堆上压满了黄裱纸,在桃花盛开的时节里,分明像过客留下的注目和感伤。
我和大哥边爬坡边谈论着母亲的近况。迎面遇见已祭扫完下山的人,热情地打招呼,直呼“好久不见!”出于礼节,我忙点头微笑,随声应和几句应时的话语后,各自张忙着离去。
我一脸茫然,到现在也没想起对方是谁,姓甚名谁,何方神圣,果真是旧友,那又何时起再未谋面,以致生疏到脑海中搜索不见一星半点的信息,如这漫山遍野的花朵,我仿佛有密集症,大脑一片混乱。现在想来,人家说的是大实话,不认识是事实,自然该是好久不见了。
才走几步,迎面又遇到一位,张口就问:“你啥时回来的?”我一脸懵圈,细观似曾相识,但不确定,正在犹豫如何恰当回复时,走在我身旁的大哥赶忙应声了,我只能礼节性点头示意,报以淡然之笑。
人难活啊,此刻若示以热情含笑,本就不熟悉,且在祭奠哀思的清明时日,在这烟熏火燎,黄纸铺道的山坡上,随便给人笑显然也不太妥帖。那人明显是上完坟往回走,一切正事已安排妥当了,便兴致勃勃地说:“听说你跟女儿享福去了,好久不见了。”我恍然彻悟,绝对是大哥的熟人。
我一时恍惚,这人口从小时课本上“八亿神州”读到“十亿人民”,再到去年人口普查的十四亿,人口数一直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往上涨着。小时候满大街都是同学,工作后小小一个巷子,只要出门总能遇上熟人,这人生本就是闹哄哄来,社会交往不断扩大,咋就走着走着人渐少了,竟然不知不觉。是时间的步履慢了,每一秒的间隔拉大了,还是人感情疏远了、交流能力弱了、沟通距离和硬件跟不上社会发展了。要说起来,现在不需烽火狼烟传递,不需长亭送晚的驿站,不需八百里加急那样的艰难,现代信息技术分明超乎想象的飞速发展,地球上每一个角落几乎都可随时语音聊天,实时视频,可为何又生出这样多的生疏与落寞?为何活着的人见面反而不容易,要借助祭奠死去的亡灵才有机会巧遇善缘?
中国人最讲究落叶归根的传统。清明是一年中几次祭奠仙逝的亲人最重要的节点,不论身在何处、权高位显,不论艰难谋生的一介布衣,总要千方百计地赶回故乡,这是因为血脉里贲张的情所系,流淌的血缘所呼唤。
如今,特别是农村,从农耕到设施农业现代化发展,许多年轻人走出了田地,进入了城市企业,不要说祭奠亡灵,在世的人也一年半载难见一面,生离比死别更折磨人,更考验这个社会千百年来形成的人伦道德。比如说故乡,故乡在哪里?传统观念上说,故乡是根,是老先人生我们养我们的血地,父母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如今恰恰相反,相当一部分人似乎反过来了,儿女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劳碌一辈子,本该坐享晚年幸福,却像一片四处飘零、寻不到根归何方的落叶,只能随儿女去,以享受天伦之乐的名义,发挥残留的尝可榨干的剩余价值,带孙子、买菜做饭、整理家务,全天候没有工时限制,做自带薪酬的全智能保姆,很大程度上,父母甘愿把义务当责任认领,心甘情愿承担。故乡的概念,在相当大数量的人,在世的父母是孤独的空巢老人,下世的父母成了孤独守候的一对邻居,故乡是荒草淹没的山间小路。还有一部分是留守儿童,和爷爷奶奶相依为命,更有院前荒草凄凄,院落破败荒凉,院门斑驳不堪,门锁锈迹斑斑。出外的大多数年轻人除非村子的乡邻家里有红白喜事,匆匆赶着回村,又匆匆离去,故乡如脱了磁的磁铁失去了引力,反倒像压力无比的弹簧。我最近参加了一个村庄朋友家的白事,送葬的乡邻大多是白发苍苍的老者扛着铁锨去攒土,有少部分回村的青年人,老者们还互相在盯认是事主家的亲戚,还是本村里谁家的后生儿孙,一个村子几乎三代人互不相识,不是“儿童相见不相识”,就是“苟相忘,勿相识”。
加急的雨滴把我打醒,我不由得收回感伤。回头看看,刚祭奠时压在坟冢上的黄裱纸,已被歇息了几个小时的雨开始无情的打湿,与隔壁尚未祭奠的坟茔上旧时的黄裱纸一样孤寂,只有香柱艰难地冒着烟,像在挣扎着做最后离别的告慰。
此时我才明白,“情深深、雨蒙蒙”并非缠绵的爱情专用,在此刻才最能代表这境况。我们刚踏出祭奠的泥地,一个没带伞的人,行色急匆匆上坡来。显然是在这雨中,正专注的想着心事赶上坡来,被我们从地里横冲出来吓着了,猛的一惊忙抬头,原来是大哥以前熟识的旧友。大哥问:“你也上坟吗?”对方只是点头首肯,我纳闷真是吓得一时缓不过气来。大哥忙说:“雨来了,天也快黑了,你快去吧!”对方摇了摇头,连连摆着手,神情忧郁的继续爬上山去。
下山的路上,听大哥简单提起了两句,我大体知道,刚才那人之前家境就不好,后来,父母相继得病,卧床多年,离世后,兄弟姐妹六个是树倒猢狲散,除了他老三,年龄正合适接父亲班,在县城一个大集体单位工作,其他五个兄妹不是务农就是在外地打工,或嫁到了乡下。父母三周年后,这上坟的事就成了他一个人的事。但每年到上坟的几个节令,他都要准备好香蜡纸裱、供品、茶酒等一应用物,在家等其他兄弟姊妹一同去祭奠,这样等了多年,每次等到最后,都是他一个人在祭奠的山门要关闭前,孤身去父母坟前祭奠。
雨越下越大,兜不住雨水的天空,雨雾包裹住山尖,一直罩下来,浑然一体,桃花林已被雨雾弥漫进雾罩中。雨水打湿了衣衫,打湿进皮肤,打湿了我的心。
作者简介
周龙岗,普通公务员。文学爱好者,码字和做人一样朴实无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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