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赞诺夫之《吟游诗人》(1988)

1988年,《吟游诗人》面世。向来欠缺原创能力的帕氏这次瞄准的是莱蒙托夫的《歌手克里布》。该小说的中译本其实1985年就出过一个(见《莱蒙托夫小说选》,文秉勋译,重庆出版社),不过大概是因为《当代英雄》名气太响,作者主业又是诗歌,所以这个中篇似乎很受忽视,帕氏在访谈里也说,“一个高加索地区的土耳其妇女告诉了莱蒙托夫这故事,但它不那么有名。我七岁时候扁桃体发炎,养病时,母亲给我读了这篇小说,感动之余,我记得还哭了起来。马古尔在等待她的爱人,然而她被迫跟另一个男人结婚,她想自杀,用剑来阻止自己对爱的背叛,幸亏克里布最后回来了。”

中译本里的“歌手”一词,似不及中文片名《吟游诗人》有来头,但吟游诗人最早对应的是中古欧洲风物,乃十字军时代遗存,有较重的宫廷、骑士化倾向,且最初管写不管唱,跟高加索周边特别是伊斯兰化地区的情形不可等同,此片里的克里布,更像一个朝不保夕的卖唱者,其潦倒愁苦的民间艺人色彩更浓些。在帕氏作品序列里,此片的故事线索殊为明确,尽管看上去最显“天方夜谭”化,透出的又是因果报应那套调调——穷小子克里布跟富家女马古尔相爱,求亲遭马父拒绝,克里布遂决定外出挣钱,与恋人相约千日之后返乡娶亲,照民间传说的套路,必得逆袭成功、名扬天下收场才好,电影收尾于大团圆,不单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克里布还妙手回春,医好了瞎眼老母……纯粹故事层面看,帕氏80年代的两片几无足观,甚至透着颓败没落气息,不过片尾他加了一个镜头,一只白鸽停在一架摄影机上,底下有段字幕,强调了影片题献的对象是塔可夫斯基,不免又想起老塔《乡愁》举目四望难以驱遣的衰朽之气,是否可以将《吟游诗人》看做写满帕氏印记的另一种乡愁呢?

调换角度看,《吟游诗人》又可视为帕氏的总结性之作,故事与人物即如古典交响曲乐章的结束部,前面出现的主题均会一一再现——克里布与恋人的劳燕分飞,重复了《被遗忘的祖先的影子》伊凡的外出,克里布被骑白马的神秘人物接送回家,重复了《苏拉姆城堡的传说》里阿加对德米什克汗的提携,《石榴的颜色》里延伸而来的开篇的痛苦阴影,到此仍未驱散,所以逼得克里布和德米什克汗以及更久远前的伊凡一样,被迫做出抉择,而克里布和爱人在片头用花瓣占卜,希望收取美满姻缘之举,又应和了帕氏电影常见的巫术元素。《石榴的颜色》里的宫廷诗人诺瓦跟《吟游诗人》克里布都享有诗人之名,区别只在,一是受了活动范围的限制,一是云游四方,前者皓首穷经,悲剧收场,后者吟诵不息,喜剧终局,细节上考量,《石榴的颜色》里出现的三条濒死之鱼,可称宫廷诗人的处境写照,《吟游诗人》里也出现了某户人家的喜宴之后,主人奖给工作卖力的克里布四条鱼,放在圆盘之上,这一特写,是否也暗示了他后来的咸鱼翻身呢?

《吟游诗人》的真正看点,恐怕在于克里布的流浪,影片的主体即是对流浪岁月的全景式记录,为了填饱肚子,克里布游走于红白喜事之间,三教九流的活儿都接,“诗”不单是作为一种被吟咏的话语,被默记的文字,并且作为人类原始的存在方式,呈现于中亚细亚的荒漠,因而远景里的克里布操琴长啸、骑马行走、披发而舞、投足以歌,皆成为超越语言的一种诗性打开式,标志着帕氏诗电影达到之新境,旅行之初,他为一位吟游诗人送了终,并得了他的木琴,相当于接过衣钵的一种仪式,等他走遍高加索,历经种种忏悔祈祷,终得白马使者护送还乡,等于收获上天认同,诗人生于流浪,诗意存于漫游,如此这般,也算跟欧洲浪漫主义时代诗人们最普遍的漫游者身份挂上了钩,但其中又有一幕不可遗漏,君不见苏丹王宫中,克里布受命向全世界颂扬苏丹美名,但诗人竟然默然无声,拒绝为权杖背书,这才是显露诗人本色,遂被大王用毯子卷了送去喂虎,无法想象的是,影片里一众宫女竟都举着塑料做的玩具冲锋枪对着诗人狂射,后者神力庇佑,毫发无损,这超现实的一笔,烦请读者诸君自行破解其所指吧。

古今穿越之余,影片另有逆向对接,片头即有一景,是丰收节上克里布和爱人的追逐嬉闹,镜头落在一桌的水果拼盘之上外加花瓣点缀,此刻切入一镜,是古代浮雕遗迹的特写,竟是跟那一桌的拼盘造型一样的一块刻石立面,现实与历史(传说)之间于是完成叠化,其叠影经由最简朴的蒙太奇手段,被凝固于时间之河,不过这一手也不算独创,安哲《亚历山大大帝》片尾就有一幕,独裁者被众人乱刀砍死以后,化成一个古代的石像,继续受人膜拜,抑或史上但凡受人膜拜的,无一不是厚黑到家的权谋者。

克里布归乡后第一件事是去清真寺祷告,但寺院大门紧闭,这一幕据帕氏自述是来自他狱中见闻,乌克兰的监狱里关满了无处祈祷的基督徒和穆斯林,这时,盘踞心头的音乐成了唯一的安慰。《吟游诗人》的观者大概鲜有不被画外音乐吸引的,但帕氏坦言,他“聘用的是一个阿塞拜疆作曲家,叫库里耶夫,风格上说,音乐并非来自高加索,而是一种古代穆斯林狂想曲”,但留神细听,画外响起的也有木琴弹拨的舒伯特《圣母颂》以及圣桑《引子与回旋》,“流光四溢,非常的美,赋予一种现代感。我们希望欧洲观众在大脑里能够将万福玛丽亚同穆斯林时间联接起来。”音乐盖住色彩的效果,恰恰是帕氏期待的,曾记否,被禁止工作期间,他曾给老塔(他称之为安德烈,最先蒙召的人)去信道:

“我不想要色彩!对一个判了十宗罪的人来说,我厮混的世界(精灵、诗人、说书人、基辅俄国沙皇)很荒谬,我在做什么?我只是一个人,而他们说,我应该请求宽大。”

原载于《看电影》杂志专栏,经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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