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笔记——马家坡人物风云之五爷(三)

冷冷月夜里的马家坡显得分外静谧迷人。高高的寨墙,古老的庙宇,低垂的柳枝,流淌的河水统统被一层神秘的光环笼罩住了。时而从街巷深处传来的一两声狗犬和鸡鸣更增添了这夜晚的空旷和寂寥。

躺在被窝里的刘二拐刘会长作梦也没有想到,五爷和一帮持枪荷弹的人马犹如天兵天将闯进了他把守严密的刘家大院,而且不声不响地干掉了他的众多团丁。他被几只铁爪抢行着摁倒在地的那一刻,就知道今晚在劫难逃,小命难保了。自己当初犯下的罪孽必须要拿这颗人头来偿还了。心里除了连骂团丁们都是一群没用的草包之外,反倒并没有显出任何的乞讨和苦饶。

这令五爷心生困惑:日你娘的刘二拐,你在五爷面前装汉子!

刘二拐被五花大绑押跪在灯火通明的天井里。

抬起头来,看看爷,还认得吗?

五爷端着一把张着嘴的盒子枪,那枪口似乎一刹那就会喷出复仇的火苗,把人烧的稀巴烂。

认得,认得!刘二拐强装镇定,您是咱马家坡大名鼎鼎的王五爷!

谁和你他妈的咱们!五爷俺堂堂正正,保家卫国,自认为还算个人!你呢?你刘二拐吃里扒外、勾结鬼子、残害百姓,祸国殃民,还算个人吗?你!简直禽兽不如!罪该万死!

五爷这会牙齿咬的硌崩硌崩响。想到自己的亲爹亲娘惨死的情景,一甩手就想立马送这家伙上西天。

今晚知道找你干什么嘛?五爷怒目圆睁,强忍心痛。

知——道。

快说——,知道什么?警卫小袁拼命朝眼前这个死货跺了一脚。

报……报……仇。刘二拐满脸灰尘,牙齿撞到了地上的石头,被磕飞了两个,鲜血直流。

连长,咱别给这家伙磨叽了,干脆一枪毙了他算了!警卫小袁提醒五爷道。

鸡鸣三更,土匪横行,此地不可久留。

也是!刘二拐!今晚五爷我准备用刀宰了你,但又恐怕沾污了这把好刀,就用枪膛里的这颗子弹送你上路吧!

五爷抬头望着夜空,枪口指向了刘二拐光秃秃的脑壳,轻轻扣动了手中的板机。

说时迟那时快,夜幕里突然传出一声断喝:“五爷,枪下留人!”声到人到,抬手之间,一声清脆刺耳的枪声冲向云霄,炸醒了马家坡。

刘二拐惊疑地摸了摸脖子,脖子上的东西还在。他不敢相信自己死到临头了,还有人相救。

二哥?二哥!你怎么来了?

一身便装,英姿飒爽的独立团团长王二柱这时候神从天降,着实让五爷和亲率的警卫官兵们吃惊不小。

王二柱王团长和五爷低语了一阵。五爷开始一个劲地摇头,时而愤怒的连连跺脚,继而惊疑地睁大了眼睛,最后当众朝天甩出了一发子弹。

二哥,俺是个大老粗,没读过几天书,但俺心里明白军人作事都以大局为重!咱爹咱娘这仇从今往后就安在小日本鬼子头上了!……刘二拐!你听着,你他娘的良心既然还没有坏到底,还能为咱村里人作点好事,给自己积个德,五爷我和兄弟们今晚暂且饶你不死,留下你这条狗命……

刘二拐这会儿才如梦初醒,连连磕头谢恩。他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早该千刀万剐,可王团长不记旧仇,数次单身赴府向他宣传保家卫国之大义,亲率独立团击毙了龟田寿一那鳖孙。马家坡的天马上就要亮了,鬼子就像秋后的蚂蚱也蹦跶不了几天了,他总得为自己想想后路啊!

那年冬至,得知老狐狸龟田寿一明天又要率兵进村“扫荡”,他偷偷把这消息告诉了王团长。王团长在湾泥河东侧高粱地里布下了伏兵,支好了十几挺重机枪,战士们磨拳擦掌斗志昂扬。刘二拐带着自己的大儿子喜毛亲眼目睹了整场战斗。共产党的独立团打得那日本鬼子像高粱棵一样东倒西歪,死伤大片。最后龟田寿一那憋孙也被打死了,一头栽在了湾泥河里,喂了王八。刘二拐心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舒坦过。他当了许多年的汉奸,总算作了回中国人,总算为死去的马家坡人报仇雪耻了,总算对得起躺卧在坟墓里的列祖列宗了。打扫战场时,刘二拐亲手把儿子喜毛交给了王团长,老泪纵横。儿子,今后打仗勇敢些,替爹多杀几个鬼子,给你爹洗洗冤。不久,喜毛在攻打刘家寨战斗中光荣牺牲了。刘二拐又把十五岁不到的二毛送上了前线。

恍惚间,一袭人马扬鞭策蹄,绝尘而去。夜幕中传来一句深情的告白:二哥,多保重,咱们后会有期!

岁月匆匆,一转眼到了一九四九年。解放军攻占南京,蒋介石兵败如山倒,溃退到了台湾海峡。国民党的高级将领军官们纷纷都携家眷私囊坐飞机包轮船逃之夭夭了,留下些残兵败将挤涌在江边渡口,等待上船。

吉师长也早已接到了撤台的命令。他有点留恋故土,不想就这样夹着尾巴离开。可是军令难违,如敢违抗,就地正法。再说啦,到时候大陆全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了,他一个国民党的官,这么多年带兵打仗,毕竟和共产党的部队真枪实弹干过几次,有一次共党那边还死了不少人,万一某天栽在他们手里,清算起来,自己下半生能有好果子吃吗?用蒋委员长的话说,娘稀屁,绝对没有!念到这里,就下了走的决心。当夜开会,除了警卫连连长王小五执意留守大陆之外,其余的警卫队员都愿意和他撤奔台湾。

五爷是打心底看不惯老蒋这个人,看不惯国民党内部的腐败政策,才决定留下来的。另外还有一个坚定的理由,他那时心里早已有了一个人,一个他心仪的女人。他不想让他这个真爱的女人为他守寡一生,望眼欲穿。

萧萧寒风中,滔滔不绝的江水拍打着岸边的岩石,近空中有几只觅食的海鸥在低飞盘旋,再远的迷濛的江面上漂荡着三两帆影,沉闷而又污浊的气氛中时而传来开船的汽笛声更加重了这生死离别的惆怅。

小五,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有空闲了多去俺老家扶沟代俺看看俺的爹娘,还有俺的大伯吉鸿昌……今日一别,前途渺茫,生死未卜,也许永远再也难以相见……

临上船时,吉师长在袁警卫和大姨太二姨太的簇拥下,硬塞给五爷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他的心情显得沉重而压抑,眼角通红,似乎要流下泪来。

师座,您……多保重!五爷接过包袱,扑嗵一下跪在了那里,朝着吉师长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眉宇之间好像有血渗出来。

江水咆哮,汽笛呜咽。五爷独自在江岸边久久伫立,直到云霞满天,船帆散尽才悻悻离开。

星转斗移,日月如梭。五爷扎根马家坡,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心仪的女人凤霞给他生了四男二女,男俊女俏,健健康康的,好像湾泥河岸边的小柳树茁壮成长起来了。

五爷有块心病很多年才祛除。那是他解家归田后的第三年,迫于生计,养家糊口,他经常挎着一个灰褐色的蛇皮袋徒步辗转南阳、信阳、驻马店等山沟野岭采挖药材野果再回到乡镇集市上兜售。冬日,寒风刺骨,他裹着当年吉师长亲赠的那件黄呢军大衣奔波行走在饥饿线上,有几次深陷在没腰的雪地里昏死过去,被好心的路人发现搭救才保住性命。

春天,春暖花开。五爷带领凤霞阿狗阿猫一行四人去了扶沟县吕谭镇,那是抗日民族英雄吉鸿昌的故乡,也是他魂牵梦绕永远爱戴的吉师长的故园。他长久地跪拜在英雄的墓碑前,高矗黑色的墓碑上那“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国破山河在,我何惜此头!”的豪言壮语第一次刺痛了五爷的眼睛。他不禁热泪盈眶,犹如孩童般哇哇哇大哭起来。

临行前,他把吉师长赴台前给他的那个沉甸甸的包袱原封未动交给了吉师长双目失明的母亲,又让凤霞和一对儿女阿狗阿猫给老人跪拜了三下。

那沉甸甸的包袱里原是三百块大洋,五爷那怕饿死一个子也没动。

沧桑巨变,物是人非。又是许多年过去了。五爷渐渐老矣,手指和脸庞上面布满了沟沟壑壑,双鬓如霜,原来挺直的腰杆也变弯了,下颌那里多了一把雪白的胡须,右手那里多了根龙头拐杖。

五爷平时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湾泥河畔,经常独自望着静静流淌的河水,发呆出神。有时坐在那里,燃上一根烟,任烟雾燎绕,浮想联翩。

一个秋日的下午,孙女小燕儿跌跌撞撞地跑进了五爷的卧室,她手里拿了一份发黄的报纸,小脸儿红扑扑的,犹如盛开的花朵。

爷爷,爷爷,我刚在街上捡了张报纸,您看看,这上面都写的啥啊?

五爷正在那里闭目养神,接过报纸,展开来,头条一行黑色的字迹仿佛一颗重磅炸弹瞬间把他轰垮了,直至粉身碎骨,片甲不留。

金门防卫副司令吉星文于1958年3月23日被我解放军炮弹炸死。

子夜,儿子阿狗正睡的香,突然被一阵呼喊声惊醒,继而听见有人狂砸自家的门环:快起来!快起来!你爹屋子起火了!

待到阿狗和兄弟姐妹们在邻人的帮助下扑灭了熊熊的火焰,闯进老爹的卧室时,五爷已经面目全非,羽化成仙了。

有人说五爷是去那边保卫吉司令了。这一天正巧是五爷的六十大寿。

作者简介:邵永,笔名白沙,杞县葛岗镇十里岗村人,开封市作家协会会员,市小小说学会会员,自幼喜欢读书和文学,有作品发表在省市各报刊杂志。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