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曾外祖母
那个曾外祖母,她离开时我没有回去。我回去时,她成了桌上摆着的那张照片。——春阴
我的曾外祖母,就是我妈妈的奶奶。和她相处的时间不多,今天却想起关于她许许多多的事情。没有伤感的情绪,更多是一种怀恋。
好像从小她就是苍老的模样,我找不到她年轻的影子。在我几岁时,她拄着一根拐杖,脊背弯曲,颤巍巍走着。我十几岁时,她还是拄着拐杖,脊背弯曲,颤巍巍走着。只是拐杖换了新的,脊背更加弯曲。她爱告诉我每根拐杖的来历,她珍惜每一根拐杖。
曾外祖母爱吸烟,每次爸爸姨父去总是递给她一根烟,她就会坐在门口静静抽着烟,不言语。我喜欢看她吐出烟雾的感觉,很有魅力。我并不会对女性吸烟感到好奇,只是当做平常事情对待。如今,看到女性吸烟倒会有几分注视。
那根拐杖,那几乎与地平行的脊背,那吐出的烟雾,组成一个个温暖的瞬间。
也许那是年幼的我对于祥和的感知。
小时候喜欢去外婆家,因为总有吃不完的零食。每次到了外婆家,曾外祖母就会拄着拐杖、拉着我颤巍巍走进村里一个破旧的小店铺,用手慢慢打开包钱的布绢,买许多零食往我的手里塞,她永远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然后我就拉着曾外祖母的手开心的回去。
那时总觉得快乐很简单,有零食吃就是莫大的幸福。
我长大后,店铺还在那里,再去外婆家,曾外祖母不再拉着我去小店,而是自己拄着拐杖,踩着小碎步去小店带回一大包辣条,站在我看电视的房间门口递给我。坚决着给我吃。
我还是孩子,至少在曾外祖母眼里,永远都是。
还有很多个时候,看见我们在看电视,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不一会儿带来香蕉、牛奶许多零食。那些零食,都是曾外祖母的爱。
后来曾外祖母身体渐差,很少出来,我就会经常去她房间坐着,我们会说很少的话,彼此静坐。房间收拾很妥帖,带着旧房间特有的古朴气息。我记得有个很高的椅子,小时候爬上去,长大后则是扶着曾外祖母上去。有时长久沉默以后,曾外祖母会问我多大,然后念叨着:“你曾外祖父就是你出生那年去世的。你生日那天他还去你家了,不久以后他就去世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时间真是快呀。。。”说着说着她就会用手绢擦拭浑浊的眼睛。以后几乎每年,曾外祖母都会问我的年龄,计算着曾外祖父去世的时间。
关于曾外祖父我知道很少,听爸爸说过是个很有文化的人,妈妈说到自己爷爷时也很敬佩。我想象中,应该是个有文化的农民吧。
越长大一点,去外婆家次数越少,和曾外祖母的聊天也只是限于问候了。
曾外祖母是很坚强的女性。有一次,在外婆家吃饭,屋前的舅妈说你曾祖母落水了。我并不知道说的就是她,依然在吃饭。等到反应过来,曾外祖母已经被带回了家,身上湿淋淋的,腿有些受伤,在床上躺了很久。她永远不会让我看到她的不堪,天意一般。
读初一时,曾外祖母的大儿子,我的大外公病逝。我依然没有回去,无法想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场景,我不知道曾外祖母有没有嚎啕大哭,我没有看见过她汹涌的泪水。再回去见面时,好像一切都很平静,她依然坐在椅子上抽烟,不言语。我读不懂她,但我却从她身上感受到许许多多真实的温暖。
曾外祖母越来越老了,不再自己做饭,很少出房间,偶尔出来晒晒太阳,坐在椅子上打盹。那根拐杖立在一旁。偶尔逗逗还很小的表妹,想逗引小孩却没有了活力,有点对于老去的无可奈何。
曾外祖母还是等到了搬进新房子,离砖瓦房越来越远了,没有再回去。曾外祖母独自住一间房,去看望她时,苍白的脸,瘦骨嶙峋的身体,好像随时会倒下。我大声告诉她我的名字,她的脸上慢慢绽放笑容,说着“你来了啊”,如往常一样叫我坐在椅子上。彼此静默。
那一刻,苍老让我觉得害怕。
我想应该是在那间房,曾外祖母永远睡去。
时间真强大,如今那间房全无曾外祖母的痕迹。
人都会离去,慢慢连同与这个人有关的一切。小时候喜欢跟随曾外祖母去别人家看《新白娘子传奇》,去其他的老人家里聊天。后来经过那间破旧不堪的房间,问他们住在里面的老奶奶去哪里了?他们说:“走啦,走啦,好几年前就去世了。这间房子现在没有人住。”“哦,走啦”,我失望着离开,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新白娘子传奇》新版一出又一出,旧版还在一些地方播放着。曾经赞叹的妖术如今看来那么拙劣,却满满是回忆。
新的代替不了旧的,新的还不足够承载那些记忆。
新房子,也失去了曾经老房子有的温暖。老房子还在,我再也没有去过。
那个曾外祖母,曾埋葬了病逝的大儿子。
那个曾祖母,曾喜欢坐在门前抽烟。
那个曾祖母,曾告诉我她的丈夫在我出生那年去世。
那个曾外祖母,曾拄着拐杖颤巍巍走进小店铺给我买零食。
那个曾外祖母,曾摔进水沟,躺了很久很久。
那个曾外祖母,逝世前只剩下蜷缩的骨架。
而我,并没有回去。
她的不堪、脆弱,全部没有让我看见。
她只留给我一张挺年轻的照片,竖在我从未见过的曾外祖父的遗像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