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飞鹏:路遥——陕北在哭泣
路遥——陕北在哭泣
尚飞鹏
1992年11月17日,凡是读过路遥作品的人,谁也不愿意提及这个令人悲痛的日子。
当一颗巨星闪烁着最后的光华消失在茫茫夜空,我感到整个世界失去了平衡。高山沉默,时间凝固,老天在哭泣,无定河在哭泣,陕北在哭泣。
现在,我们只能在回忆中,体味与路遥同在的身影。
第一次见路遥,是在榆林地委会议室听他作报告,我只记住很精彩的一句:“短篇小说的创作一开头就要想到结尾。”我虽然不写小说,但这句话就像刻在了脑子里,永远不会忘记。第二次见路遥是在榆林宾馆,他来写《平凡的世界》第三部。应榆林文学界的邀请,路遥讲了《平凡的世界》的创作过程,他讲得很感人,很生动,他说:“写一百万字的长篇小说,除了要阅读很多大师的名著外,还要参阅与小说直接有关或间接有关的甚至无关的其它读物,扩大和丰富自己的视野。心理准备就更重要了,直接决定写下去或者写不下去的成败。从小说的总体布局上讲,如果第一部就沉不住气,把不该写的也写进去,那么第二部、第三部就没法写下去。”路遥当时有病,医生不让他多说话,但他不愿意伤害了故乡人的情意,带病把自己创作的真实感受和体会讲出来,可见他是多么热爱家乡,多么希望家乡能出更多的人才。
路遥的创作思想和奋斗精神影响着我的创作和发展。可以说,路遥是我精神世界的榜样。路遥说过:“写作就像下地狱,有时看见稿纸就有一种恐惧感,只有用绳子把自己捆在椅子上才能写作。”路遥不管对创作还是对社会的认识,总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比如:文学界里都在写长篇小说的时候,他却在写短篇,都在写短篇的时候,他却在写长篇。用路遥自己的话说:“我决不凑红火,决不和别人挤在一起。”
和路遥交谈是一种享受,自由自在,但绝对不轻松,他一口地道的陕北方言里,容纳了很多深刻的哲理。他有时也开个玩笑,逗得人哄堂大笑,有时妙语连珠,令满屋生辉。和他不管谈什么,都会使你得到收益、受到启迪。路遥最反对虚伪,最反感夸夸其谈。朴实、真诚、善良、坚强、忍耐是路遥的本色。用他自己的话说:“行动就是哲学。”他土生土长在陕北,每年大部分时间都泡在陕北的农村体验生活。可见,他创作态度的严肃认真。他曾多次对我说过:“还是咱们那里好,冬天坐在山里的阳坡坡上,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的,再吼上几声信天游,感觉整个世界就属于自己了,而都市吵吵闹闹,走在街上淹没在人群之中,就没你自己了。”
早在路遥以《人生》一举成名以后,我为他写过一首题为《致路遥》的诗,因为创作缘起于路遥,所以把全诗摘抄如下:
第一次造山运动
挺立在黄河汹涌的臂弯
同月亮一起升高
又跃上太阳穿刺重围的黎明
终于 你再也不会倒下
陕北民歌飘逸豪放的任性
交响乐朦胧而抽象的内涵
母亲的呼唤和幼儿的泪眼
饥饿的乡童和补丁满身的老农
沉思敏捷
久久地凝视 天地之间
河流与森林之间 山川之间
眼睛与心灵之间 一万次默默地呼号
蚯蚓不停地蠕动着
愉快地死去又痛苦地复活
创造弯弯曲曲的历史
永生的天才 在没有道路的道路上
走向没有终点的终点
1992年9月17日,我正在西安出差,听到路遥住院的消息后,就去医院看望。
这是一个雨天,我在四医大传染科见到了路遥,他躺在病床上输液,脸色发黄而没有了往日的光泽。我走近床与路遥的手紧紧相握。路遥说:“不要握,操心传染上。”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不要紧,传染不上。”他还对我说:给他治疗的大夫是西北最好的传染科专家,他一定会站起来的。
一向喜欢听交响乐、爱唱民歌的路遥,在病情稍有好转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音乐。他托我们帮他找贝多芬第一到第九交响曲、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约翰·施特劳斯的曲子和山西梆子的磁带,我感到精神轻松了一些,病房里的空间也充满了活力。路遥的情绪很好,很想与我交谈,但是我怕他太累,就起身与他告辞。
翌日,我们将贝多芬的第九《合唱交响曲》、第五《命运交响曲》、第六《田园交响曲》和一盘山西梆子磁带冒雨骑车给他送去,遗憾的是医院的铁栅栏门锁着,我们只能将磁带从铁栅栏外递给路遥的五弟……
真没想到,1992年9月17日竟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不!真实的路遥和我们永远同在,他的著作将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放射出更加灿烂的光芒。
1992年12月于陕北
(此文摘自2004年出版的论文集《说话》)